太爺爺講了一個“陰兵借道”的故事。他說是聽一位老獵人講的。那夜我避進射郃坪洞穴,
卻見崖壁降妖圖上的牛頭馬面眼珠轉(zhuǎn)動。洞外金鐵之聲驟起,
一支殘破的 “魏” 字大旗刺破雨幕。萬箭撕裂夜幕時,
那鎧甲大將右膝突現(xiàn)碗口血洞與評書里三國里張郃之死一模一樣。那次我剛剛大病一場,
耗光了家里的積蓄。我想多打一些獵物,就走得遠(yuǎn)了些。我已經(jīng)四十多了,對這山嶺也熟悉,
就估摸著三四天再回去。雖知道山里竟下起了雨。雨點子先是疏疏落落砸在斗笠上,
像頑童用石子敲著瓦片。我正蹲在老松樹下清點今天的收獲,三兩只肥碩的山雞用藤條捆著,
還在撲騰著帶泥的翅膀。抬頭望時,西天的烏云已像浸了墨的棉絮,
正被狂風(fēng)卷著朝頭頂壓來。“要壞事兒。” 我心里咯噔一下,
扛起獵物就往記憶里的射郃坪趕。這鬼天氣變得比山里的狐貍還快。不過半袋煙的功夫,
豆大的雨點就變成了瓢潑之勢,砸在臉上生疼,像是有無數(shù)根冰針在扎。蓑衣早被淋透,
沉甸甸地裹在身上,每走一步都能聽見雨水順著衣擺往下淌的聲音,嘩啦,嘩啦,
跟喪鐘似的。山路瞬間成了泥沼,布鞋踩進去就陷到腳踝,拔出來時能帶起半斤黑泥,
混著腐爛的落葉散發(fā)出腥甜的土味。風(fēng)也來湊熱鬧,從山谷里鉆出來時打著旋兒,
卷著雨絲斜劈過來,把視線攪得一片模糊。遠(yuǎn)處的山巒隱在白茫茫的雨幕里,
只剩下模糊的輪廓,像水墨畫被潑了一大灘清水。我心里發(fā)慌,不是怕這風(fēng)雨。
在這秦嶺深處討了四十年生活,比這兇的天氣也見過。我是怕這射郃坪。
老一輩人說這地方邪性。早年間聽鎮(zhèn)上的說書先生講,三國時候諸葛亮就在這兒設(shè)了埋伏,
萬箭齊發(fā),把曹魏的大將張郃射成了篩子??h志上也記著,“木門道伏弩,郃中矢亡”,
說的就是這片山谷。我年輕時候不信這些,仗著膽子在這兒設(shè)過套。結(jié)果,
第二天就發(fā)現(xiàn)套子被什么東西擰成了麻花,旁邊的石頭上還有幾個碗大的蹄印,
不像是狼也不像是熊,倒像是…… 人腳,可哪有人能有那么大的腳?正想著,
一道慘白的閃電突然劈開云層,把整個山谷照得如同白晝。就在那一瞬間,
我看見前方崖壁上三個斗大的字 ——“射郃坪”。那字是石刻的,筆畫遒勁,
像是用劍鑿出來的,此刻被電光映著,泛著幽幽的青光,活像是三只瞪圓的眼睛在盯著我。
“媽的。” 我低罵一聲,加快了腳步。那巖洞就在石刻下面,小時候跟爹來避過雨,
記得洞口挺寬敞。雨聲越來越響,像是有千軍萬馬在天上奔騰,
又像是無數(shù)面戰(zhàn)鼓在耳邊擂動。腳下突然一滑,我踉蹌著扶住旁邊的老樹干,
樹皮上長滿了濕滑的青苔,粘得手心發(fā)癢?!斑青?!” 一聲炸雷在頭頂響起,
震得耳膜嗡嗡作響,腳下的地面都在發(fā)顫。我嚇得一哆嗦,懷里的山雞也跟著撲騰起來,
藤條勒得手心生疼。這雷聲太近了,像是就懸在頭頂?shù)臉涔谏希偻睃c怕是要被雷劈中。
終于摸到巖洞的入口時,我渾身都快散架了。洞口被茂密的灌木叢擋著,我撥開枝條鉆進去,
一股混雜著泥土和霉味的氣息撲面而來,比外面的雨腥氣好聞多了。
我靠著冰冷的巖壁滑坐下來,摘下斗笠往地上一扣,斗笠里的雨水立刻積成了個小水洼。
巖洞不深,但很寬敞,足能容下十幾個人。借著偶爾透進來的電光,我打量著四周。
洞壁是粗糙的巖石,上面布滿了深淺不一的裂縫,有些地方還掛著尖尖的石筍,
像野獸的獠牙。最里頭的石壁上似乎刻著什么,黑乎乎的看不太清。我從懷里摸出火折子,
吹了半天才點燃。橘紅色的火苗跳動著,照亮了周圍的景象。洞壁上果然有幅畫,
是用朱砂和墨汁畫的降妖圖。畫面上牛頭馬面兇神惡煞,手里拿著狼牙棒,
正朝著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妖打來。女妖旁邊的樹杈上蹲著只狐貍,眼睛圓溜溜的,
像是在盯著什么。“崇禎十五年……” 我湊過去,看到畫像下面刻著一行小字。
這該是明朝時候的東西了??h志里提過,明末戰(zhàn)亂的時候,有軍官帶著殘兵在這一帶躲難,
說不定就是他們鑿的。我伸出手,指尖剛碰到那行刻字,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
火折子的光明明是穩(wěn)定的,可畫上狐貍的眼睛,怎么好像在動?我使勁眨了眨眼,
把火折子舉得更近了些。沒錯,那狐貍的眼珠,正隨著火光微微轉(zhuǎn)動,
瞳孔里像是映出了什么影子。我心里一緊,猛地縮回手,后背瞬間冒出一層冷汗。
再看那牛頭馬面,它們的眼珠也像是活了過來,幽幽地閃著光,直勾勾地盯著洞口的方向。
“邪門了。” 我咽了口唾沫,握緊了身邊的獵刀。這把刀跟著我**十年了,砍過野豬,
劈過毒蛇,教我打獵的師父說這刀能辟邪。此刻刀柄卻有些發(fā)燙。就在這時,
洞外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不是雨聲,也不是風(fēng)聲,像是…… 金屬摩擦的聲音。叮鈴,
哐當(dāng),斷斷續(xù)續(xù)的,夾雜在暴雨里,聽得不太真切。我屏住呼吸,悄悄挪到洞口,
撥開灌木叢往外看。又是一道閃電劃破夜空,比剛才的更亮,更刺眼。就在那一瞬間,
我看見雨幕里出現(xiàn)了密密麻麻的黑影。是人影。不,不止是人,還有馬。那些人影穿著鎧甲,
手里舉著長矛,排成整齊的隊列,正沿著山谷往前走。最前面的人舉著一面大旗,
旗面上繡著個大大的 “魏” 字,只是那旗子破破爛爛的,邊角都被撕裂了,
在狂風(fēng)里發(fā)出嘩啦啦的響聲。雨水順著那些鎧甲的縫隙往下淌,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水洼。
可那些人好像完全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累,只是機械地邁著步子,馬蹄踩在泥地里,
發(fā)出沉悶的噗嗤聲。我捂住嘴,差點叫出聲來。這不是人!我看得分明。那隊伍里有個騎兵,
脖子那里空蕩蕩的,腦袋不見了,可他還在穩(wěn)穩(wěn)地坐在馬上,手里的長槍依然指向前方。
頸腔里沒有血,只有一縷縷黑色的煙霧,隨著風(fēng)雨飄散。還有個旗手,左臂從肩膀那里斷了,
空蕩蕩的袖管在風(fēng)里甩來甩去。可他還是死死咬著旗桿,
把那面殘破的 “魏” 字大旗舉得高高的。我借著閃電的光看清了他的臉,
半邊臉頰都爛掉了,露出森白的骨頭,眼睛卻瞪得溜圓,像是要從眼眶里凸出來。
這場景太熟悉了。幾十年前,我爹還在的時候,我跟著他在這山里迷了路,
也是這么個雷雨夜,就在這附近,我見過同樣的東西。那時候我才十三歲,毛都沒長齊,
跟著爹去追一只罕見的白狐。那狐貍狡猾得很,把我們引到了射郃坪深處。
天快黑的時候突然下起了暴雨,爹帶著我躲進了一個小山洞。就在夜里,
我聽見了同樣的金鐵聲,偷偷跑出去看,就見到了這些…… 陰兵。
爹說那是戰(zhàn)死的士兵怨氣不散,被雷電驚動了,才會出來走動。他拉著我跪在地上磕頭,
捂住我的眼睛不讓我看??晌疫€是看見了,一個穿著銀色鎧甲的將軍,騎著一匹黑馬,
手里提著把大刀,正朝著我們這邊看。他的臉在電光下白得像紙,眼睛里沒有黑眼珠,
全是血紅色的,看得我渾身發(fā)僵,連哭都哭不出來。后來爹把我背在背上,瘋了似的往家跑。
回到家我發(fā)了三天高燒,胡話里全是那些沒頭的士兵和血紅色的眼睛。爹請了道士來做法,
在我枕頭底下放了把桃木劍,請端公用白公雞和黑狗血施展了祝由術(shù),
折騰了半個多月才算好。從那以后,爹再也不讓我靠近射郃坪,他說那地方的陰氣太重,
活人進去了容易被纏上。但我知道那里獵物多,幾十年也沒有再聽說。沒想到幾十年過去了,
我又碰見了。洞外的聲音越來越大,金鐵交鳴聲,馬蹄聲,還有隱約的吶喊聲,
像是真的有一場戰(zhàn)爭正在進行。我縮在巖洞深處,握著柴刀的手全是汗,心臟砰砰地跳,
好像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爸T葛村夫 ——!”一聲暴喝突然從洞外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