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仆役縮著肩，雙手捧上一封信。信封輕得幾乎沒有重量，卻壓得我指骨發(fā)疼。
——族姐柳夫人的筆跡，和前世一模一樣。我拆開，薄薄一張字據(jù)。“束脩三兩。
”墨跡未干，似一把生了銹的刀，直接捅進心口。血轟地涌上天靈蓋。不是夢。
我真的重生了。就在上一世，也是這扇斑駁的院門前。也是這輕飄飄的三兩。我含笑接過，
想著族侄柳策鄉(xiāng)試失利，少年心氣正盛，能幫襯就幫襯吧。區(qū)區(qū)三兩，
連孩子一個月的紙筆錢都不夠。可我咽下了。誰讓我是他小姑母？
于是柳策背著一只鼓脹的包袱堂而皇之住進偏院。我怕他寄人籬下心里難受，
不讓他沾半點雜役；柳明有的，他必須有；柳明沒有的，只要他說一句喜歡，我也咬牙置辦。
點心、衣袍、新靴、筆墨、請宿儒開小灶……流水似的銀子花出去，
只想換一句“侄兒爭氣”。一年后，兩個孩子雙雙中榜。族中長老、遠近鄉(xiāng)紳踏破門檻。
我端著茶，正想分享一視同仁的教養(yǎng)之道。柳策卻當(dāng)眾冷笑，聲音不大，
卻句句淬毒：“小姑母，我爹娘每年足額束脩送到你手里了吧？
”“為何我卻要像條狗在這里卑躬屈膝？”“今日之痛，皆是你該受的！”人群嘩然。
他們早聽他私下散布：我貪婪刻薄，苛待親侄。細節(jié)精準(zhǔn)，時間地點無一錯漏，
仿佛親眼所見。我被推到祠堂公審。推搡間，后腰撞上石階，鈍痛鉆心。失重感襲來，
頭顱撞地，悶響之后世界漆黑。我死時，耳邊還回蕩著柳策的泣血控訴：“惡婦！活該！
”而現(xiàn)在，同樣的清晨，同樣的薄雪。我捏著這張字據(jù)，指節(jié)發(fā)白?！胺蛉?？
”仆役怯怯抬頭。我垂眸，把字據(jù)折成鋒利的紙刀，藏進袖口?！伴_門?！甭曇糨p，
卻冷得能割開寒風(fēng)。院門“吱呀”一聲。柳夫人裹著半舊的華貴襖裙站在雪里，
眉梢眼角都是算計，嘴角卻掛著親熱的笑。旁邊，柳策已長成少年，眉宇間盡是不耐。
腳邊一只巨大包袱，幾乎堵住半扇院門?！鞍パ?，青青，磨蹭什么呢！”柳夫人熟絡(luò)地嗔怪，
“喏，人我可安全送到了！”她一把搡過柳策，“快叫小姑母！”柳策耷拉著眼皮，
敷衍地咕噥一句。目光越過我，掃向偏院——院子雖小，倒也整潔。他皺了皺眉，
嫌惡之色毫不掩飾。柳夫人拍了拍袖口雪粒，笑得滴水不漏：“行了，
我家老爺還等我回去做飯呢！”她轉(zhuǎn)身欲走，裙擺掃過青石板，沙沙作響，沒有半點留戀。
柳策彎腰去提包袱。我抬手，輕輕擋在門框。少年一愣，抬頭，眼里閃過被冒犯的錯愕。
我把袖中紙刀抽出，展開——三兩銀子的字據(jù)在雪色里刺眼得幾乎滴血。我晃了晃，
唇角扯出沒什么溫度的弧度：“族姐，這束脩是認(rèn)真的？”“城里最便宜的學(xué)堂，
一個月紙筆錢也要四兩?！薄叭齼桑瑝虿邇河檬喂P墨，還是夠他半月點心？”聲音不大，
偏院極靜，每個字都清晰落地。柳夫人背影一僵，腳步卡在雪里。柳策的臉騰地漲紅，
像被人當(dāng)眾扇了一耳光。“小姑母，你什么意思？”他聲音發(fā)尖，
帶著少年人惱羞成怒的顫抖。“嫌少？我……我吃不了多少的！”我挑眉，目光掠過少年，
直刺柳夫人?！芭?？那是給策兒的零花錢？”“府里灑掃、雜役、三餐伙食，
族姐打算何時補來？”“親族姐妹，明算賬，總得有個說法吧？”柳夫人猛地轉(zhuǎn)身，
臉色青白交錯?！傲嗲?！你鉆錢眼里了？”“策兒是你親侄兒！住幾天怎么了？
”“你就這么當(dāng)小姑母的？”她聲音尖利，在院墻上撞出回音。我點點頭，側(cè)身讓開大門，
語氣淡淡：“慢走，不送。”“客棧若錢不夠，吱聲，當(dāng)小姑母的支援你們一兩。
”柳夫人氣得渾身發(fā)抖?！安邇?，走！去住客棧！不受這份腌臜氣！”她拽柳策的袖子，
卻被少年躲了一下。柳策僵在門口，臉上紅白交錯。
他從未想過——那個一向好說話、甚至軟弱的小姑母，竟會當(dāng)眾把他和母親架在火上烤。
巨大的難堪和不知所措第一次爬滿他的眼底。僵持只持續(xù)了幾個呼吸。
柳夫人眼底那點算計終究占了上風(fēng)。住客棧一天幾十文，一年下來肉疼。她深吸一口氣，
硬生生把怒火咽回喉嚨，扯出比哭還難看的笑：“青青，你看你……族姐跟你開個玩笑。
”“咱族親之間，計較什么？”“策兒住你這兒，我放心！”“束脩不夠是吧？
回頭族姐手頭寬裕了再補點兒！”她語速飛快，粗暴地把柳策連人帶包袱推進門檻。
華貴裙擺掠過門檻時，差點絆倒自己?！熬瓦@么定了！策兒，聽小姑母話！”話音未落，
她幾乎是落荒而逃。院門“吱呀”闔上。雪片無聲落下，瞬間掩去門外凌亂腳印。
我站在檐下，指尖輕彈袖中紙刀。三兩銀子，買我前世一條命。這一世，我要用同一張字據(jù)，
一寸一寸，割斷他們所有的退路。2我立在廊下，看雪片子斜飛，把天井鋪成一面冷鏡。
身后，柳策的包袱重重砸在地上，濺起碎雪，也濺起滿院尷尬。少年梗著脖子站在影壁前，
臉色由紅轉(zhuǎn)青，再由青轉(zhuǎn)白?！靶」媚福彼ё謽O重，“你真要我住雜物間？
”我撣了撣袖口并不存在的灰，聲音淡得像白水：“偏房空著，但窗紙破了，炕也是冷的。
你若嫌，可以回客棧?！彼。鄣组W過一絲狼狽。前世我親自給他燒炕、換新窗紙，
只怕他夜里凍醒；如今只剩一句——“可以回客棧”。柳明扒在門邊，探出半顆腦袋，
圓眼睛骨碌碌轉(zhuǎn)?！鞍⒛铮砀缯娓覀冏。俊蔽颐陌l(fā)頂：“暫住。”一個字，
把界限劃得清清白白。柳策的喉結(jié)滾了滾，終究彎腰去提包袱。那包袱大得滑稽，
像要把整個柳家都搬來。我側(cè)身讓開，吩咐青梅：“帶路?！鼻嗝非忧討?yīng)聲，
卻在轉(zhuǎn)身的瞬間偷偷撇嘴——這丫頭上一世被柳策呼來喝去，如今見我冷淡，
膽子也大了三分。西偏房的門吱呀推開，一股陳年的塵灰味撲面而來。案上只一盞油燈，
燈芯短得可憐，火舌顫顫巍巍，像隨時會咽氣?！氨蝗煸诠窭?，自己鋪。”我立在門檻，
不打算再踏進一步。柳策環(huán)顧四壁，眼底那點少年傲氣終于裂了縫：“我……晚間怕冷。
”“怕冷就早些睡，夢里什么都有。”我轉(zhuǎn)身，留給他半扇被風(fēng)雪灌滿的房門。
回正房的路上，柳明小聲問：“阿娘，你不喜歡表哥了嗎？”我停步，看雪落在他睫毛上，
瞬間化成細小的水珠?！跋矚g要給值得的人?！彼贫嵌?，卻用力點頭。夜里，風(fēng)更緊了。
我撥亮燈芯，翻開賬簿，把今日花銷一筆一筆記下：“柳策，食宿自理，零用不支。
”墨跡未干，窗外忽傳來細碎腳步聲——踩雪聲極輕，卻逃不過我的耳朵。我擱筆，
推門而出。西偏房紙窗上，一道瘦長影子正弓著背，似在翻檢包袱。
寒風(fēng)遞來幾不可聞的抽泣，又很快被他死死壓回喉嚨。我倚廊柱，無聲嗤笑：這才開始，
就受不住了？子時更鼓響過，我披衣起身，提燈巡院。偏房的燈竟還亮著，
窗縫里漏出一點橘紅。我屈指輕叩三下。里頭一陣慌亂，燈火倏地熄滅?！耙股盍耍?/p>
省些燈油?！蔽衣曇舨桓?，卻足夠讓他聽得清清楚楚。黑暗里傳來悶悶一聲“嗯”，
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氐脚P房，爐火正旺。我展開那張三兩銀票，對著火光看了又看，
最終把它夾進賬簿最顯眼的一頁。明日，學(xué)堂的催款單該到了。前世我掏心掏肺，
替柳策墊上二十八兩，換來一句“她故意讓我出丑”。今生，我只等他們開口?！纯凑l，
先熬不住這雪夜的冷。3辰時未至，學(xué)堂的小廝已立在門廊下，凍得鼻尖通紅?！胺蛉?，
李先生請您務(wù)必今日過去，說策少爺?shù)氖懺偻喜坏昧??！蔽曳畔轮幻蛄艘豢诘牟瑁?/p>
袖口掃過桌面，帶起一陣微不可聞的瓷響?！爸懒??！甭曇舨桓?，
卻足夠讓偏房那扇薄門輕輕一抖——柳策果然扒在門后偷聽。我回屋，取出賬簿，
翻到最新一頁。三兩銀票仍夾在紙縫里，單薄得像張悼亡詞。我合起賬簿，吩咐青梅取外氅，
臨走前又補一句：“把少爺昨日寫的大字一并帶上，李先生要看功課?！绷鲝臅刻匠鲱^，
眼睛亮亮的：“阿娘，我能去嗎？”“今日你只許在學(xué)堂旁聽，不許插嘴?！彼Σ坏c頭，
小跑著去收拾書匣。馬車轆轆，一路碾過薄雪。車廂里，柳策縮在角落，
雙手死死攥著膝上的包袱角。我端坐對面，膝頭攤著那本賬簿，
指尖有意無意劃過“三兩”二字。他沒抬頭，耳尖卻紅得幾乎滴血。學(xué)堂議事廳里，
炭火不溫，人已到齊。李先生仍舊青衫方巾，眉心刻著兩道不耐的豎紋。
案上攤著一張催款單：“柳策，二十八兩，已逾期十五日?！蔽覓咭谎?，
將賬簿輕輕推到李先生面前。“您先瞧這個?！奔堩摲瓌?，沙沙作響，
三兩銀子的記錄赫然在目。李先生抬眼，眸色微沉：“夫人，這是何意？”我語氣平緩，
像在念一張再普通不過的年貨清單：“開學(xué)前，族姐托人送來束脩，白紙黑字，只此三兩。
城里最普通的學(xué)堂，一月紙筆也得四兩，這三兩，我連策兒一頓宵夜都不敢添。
李先生若不信，可自去問我那族姐——她如今人就在城南客棧，昨日剛退了上房。
”話音落下，柳策的肩膀猛地一顫。李先生沉吟片刻，轉(zhuǎn)向柳策：“你家父母可另有說辭？
”少年張了張嘴，嗓子里滾出干澀的氣音。我替他答：“策兒昨日已寫信回家，
想必今日便有回音。”話音未落，門外傳來急促腳步，小廝捧著回信奔進來。
信封上的火漆潦草，帶著一路風(fēng)塵。柳策手指發(fā)抖，拆到第三下才撕開。下一瞬，
粗糲的咆哮炸響在安靜的議事廳——“要錢沒有！老子早把銀子給你姑母了！考不上鄉(xiāng)試，
老子打斷你的腿！”每一個字都像帶火的碎石，噼里啪啦砸在少年臉上。柳策的臉由紅轉(zhuǎn)白，
最后泛上一層死灰。信紙在他手里抖得簌簌作響，忽然“嘶啦”一聲——他竟當(dāng)著眾人，
把父親的親筆撕得粉碎。碎紙落在青磚地上，像一場臟雪。議事廳死一般寂靜。
李先生輕咳一聲，目光復(fù)雜地轉(zhuǎn)向我。我垂眼，從袖中取出兩錠銀子，輕輕擱在案上。
“李先生，這是二十八兩，您點點?！便y錠相撞，脆響清冷。我側(cè)頭，看向柳策，聲音不高，
卻足夠讓所有人聽見——“小姑母家也沒余糧，這錢，是拿我嫁妝貼補的。策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