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前。
“余小姐,這次的繳費費用是兩萬五,您已繳費?!彪娫捓锱暪交男?,伴隨著打印機嗡嗡作響的聲音,回蕩在耳邊。
盡管現(xiàn)在身處在熱鬧的公園之中,余蘊之卻覺得自己整個人被剛剛的一通電話圍繞籠罩,像被一層看不見的薄霧輕輕裹住。她握著手機的手指微微發(fā)緊,指尖泛白,周圍孩子的嬉笑玩鬧聲、情侶之間的對話、遠處廣場舞的音樂聲,全都像是隔了一層玻璃,模糊而遙遠。
她站在一叢木槿花前,粉白的花瓣被午后的陽光照得幾乎透明。
“媽媽,快看,是木槿花?!?/p>
直到一聲奶聲奶氣的呼喚把她的思緒拉回來。她抬眼看去,長椅旁一個約莫四五歲的小女孩正踮著腳尖,用手指輕輕碰了碰面前那朵最飽滿的木槿,聲音清脆得像清晨的露珠:“為什么這朵花是粉色的呢?”
小女孩的媽媽蹲下身,溫柔地撫過她的發(fā)梢:“因為花兒很喜歡很喜歡太陽,曬得暖暖的,所以就變成粉色了。”
余蘊之喉嚨忽然一緊。
她想起很多年前,她也曾這樣拽著院長媽媽的衣角,仰著臉問同樣的問題。那時候的風(fēng)也像今天這樣,帶著初夏特有的潮濕和暖意,吹動她額前的碎發(fā)。院長媽媽笑著說:“因為木槿花心里裝著太陽呀?!?/p>
后來,也有一個更小的孩子這樣問過她。她學(xué)著院長的語氣,輕聲答:“因為太陽是木槿花的心房,所以它們是彼此照亮對方的。”
可如今,那個問她問題的小朋友,身體里卻開出了一朵惡性的花。記憶里木槿的香氣被醫(yī)院刺鼻的消毒水味徹底覆蓋。
“?!?/p>
手機屏幕忽然亮起,一條新消息浮現(xiàn)在鎖屏界面:
「蘊之,我姐那邊有一個工作,你要不要試試看?」
還沒等她回復(fù),手機又震了一下,第二條消息緊跟著跳出來:
「而且,我問了一下我姐,是她們老板自己招聘的。」
發(fā)信人是蘇沫,她的大學(xué)同學(xué),也是她大學(xué)時代為數(shù)不多走到心里的朋友。
「什么工作?」余蘊之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字。
剛發(fā)送,電話就響了起來,是蘇沫。
“你現(xiàn)在在哪里?”她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著一絲電波也遮不住的雀躍。
“公園,”余蘊之輕聲答,“在畫畫?!?/p>
“你說的工作具體是什么情況?”
“哎呀,電話里說不清楚,你回來,我當面跟你說!”蘇沫的聲音像跳躍的音符,“這事兒得當面聊才夠味兒!”
余蘊之輕輕“嗯”了一聲,掛斷電話。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叢木槿,轉(zhuǎn)身走入五月的風(fēng)里。
▁
“所以你說的工作是……畫一幅畫,和照顧狗狗?”
余蘊之看著眼前眼睛發(fā)亮的好友,語氣里帶著一點點不確定。
“對!”蘇沫把平板推過來,手指迅速滑過幾張照片——那是余蘊之大二時畫的系列插畫,《木槿與太陽》。畫中是同一個戴著毛線帽的小姑娘和一只溫順的金毛,背景永遠是初夏的光影、木槿花開的小徑。
“我姐說,她們工作室的老板正在籌備新專輯,里面需要一幅有溫度、有故事的畫。我就把你的畫給她看了,”蘇沫的聲音漸漸放輕,“她知道這是……”
“是我畫給安安的?!庇嗵N之輕聲接話。
安安是福利院里最小的孩子,也是余蘊之這些年拼命兼職、攢錢的原因。
“對方愿意出高價買下使用權(quán),并且委托你在此基礎(chǔ)上再創(chuàng)作一幅新的,作為專輯的主視覺?!碧K沫小心地看著她,“但前提是……作畫期間,你需要同時幫忙照顧他家的狗?!?/p>
余蘊之的指尖無意識地撫過畫面上晚晚的笑臉。那時她的病還沒復(fù)發(fā),眼睛亮得像蓄滿了星光。
“我可以出售這幅畫,但必須知道它會被用在什么樣的作品里?!彼痤^,目光清澈而堅定,“還有……為什么要和照顧狗聯(lián)系在一起?”
“具體細節(jié),我姐會跟你見面聊。但蘊之,這真的比你一天打三份工要輕松多了……”蘇沫握住她的手,“而且時間上也自由,你可以隨時去醫(yī)院看晚晚?!?/p>
余蘊之反手握了握蘇沫,沒說話。
她知道好友一直在替她擔心。
▁
阿米咖啡 (Ami Coffee)。
上海一家鬧中取靜的老牌咖啡館,藏在一片梧桐樹影背后。余蘊之推開那扇熟悉的木框玻璃門,門楣上的風(fēng)鈴發(fā)出清透的聲響。
她曾在這里工作了一年多,卻從未像今天這樣仔細地打量過它——墻上的照片、角落的舊書、空氣里彌漫的豆香與奶沫交織的味道。她甚至第一次注意到,靠近走廊的那扇門框上,有一道淺淺的劃痕。
那是去年夏天,她端著托盤匆忙走過時不小心磕碰留下的。當時店長爺爺只是笑呵呵地說:“沒事,這木頭啊,跟人一樣,有點傷痕才有故事?!?/p>
“你來了。”
靠窗的位置站起一個穿著淺杏色襯衫的女人,朝她微笑。是蘇沫的姐姐,蘇淺。她面前的桌上攤著一本皮質(zhì)筆記本,陽光透過她身后那面彩繪玻璃窗,在紙頁上投下斑斕的光斑。
余蘊之這才發(fā)現(xiàn),那面她擦過無數(shù)次的玻璃窗,拼的原來是一朵盛放的木槿。
“我們其實見過面的,”蘇淺將一杯溫水推過來,“去年秋天,我來接蘇沫,你正好下班?!?/p>
余蘊之有些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可能沒什么印象了。”
“沒關(guān)系,”蘇淺從包里取出一個文件夾,里面正是余蘊之那幾張畫的打印稿,“我看過很多你的畫。尤其是這一系列?!?/p>
余蘊之的指尖剛剛觸到畫紙就頓住了——這些打印稿的邊緣已經(jīng)有些微微泛毛,像是被人反復(fù)摩挲、翻閱過很多次。
“所以……蘇淺姐的意思是,我的畫會作為新專輯的視覺核心,并且我需要根據(jù)音樂重新創(chuàng)作一幅新的。在此期間,我需要每周抽出三天照顧一只金毛犬,工作周期四個月,月薪一萬,畫作版權(quán)費用另算?!?/p>
余蘊之逐字讀過合同上的條款,聲音平靜。
蘇淺點頭:“并且我們希望你在我們提供的畫室創(chuàng)作,以免受到干擾。當然,這一切在專輯發(fā)布前都需要保密。”
她遞來一把鑰匙:“這是畫室的地址和鑰匙。周三下午兩點,我?guī)闳タ纯础!?/p>
余蘊之接過鑰匙。黃銅質(zhì)地,觸手生溫,鑰匙柄上刻著一行極細的英文:【Stariver 星澗】
她呼吸微微一滯,也帶著星字,讓她想起了。
十二歲生日那天,院長媽媽送了她一把一模一樣的鑰匙,但是上面卻刻著一句話。
For those who always find the stars.
(給永遠能找到星星的人)
后來無論她走到哪里都會帶著那把鑰匙,也把鑰匙上刻的那句話給“永遠能找到星星的人”,記在了心里。
“我很期待和你合作,”蘇淺起身,笑容溫淡,“你的畫里有光?!?/p>
余蘊之握緊鑰匙,棱角硌在掌心,帶來一種奇異的踏實感。
她送蘇淺到門口,再轉(zhuǎn)身時,鼻尖忽然縈繞著一股熟悉的香氣——甜暖的奶沫、深烘的豆子、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花香。
店長爺爺端著一杯咖啡走過來,杯中的奶油拉花是一朵綻開的木槿,花瓣邊緣撒著細碎的可可粉,如同剛剛被風(fēng)吹過的夏日庭院。
“你離職那天沒喝到的告別特調(diào),”他布滿皺紋的手穩(wěn)穩(wěn)地將杯子放在她面前,“今天補上?!?/p>
余蘊之剛要道謝,老人卻用湯匙輕敲了一下杯沿。
“當啷”一聲清響。
杯中的奶油花忽然緩緩旋轉(zhuǎn)起來,露出藏在泡沫深處的三顆正在融化的星星糖——正是福利院每年圣誕才會拿出來分給孩子們的那種。
“咖啡永遠是苦的,”店長爺爺?shù)穆曇羯n老而溫和,“但也正因為苦,那么一點點甜,才會被嘗得特別清楚?!?/p>
他的手指點了點杯沿,轉(zhuǎn)身走向吧臺,留下余蘊之一個人站在滿室陽光里。
她低下頭,看向手中那把黃銅鑰匙。鑰匙齒在光線下投射出細碎而清晰的陰影,仿佛能打開一扇從未有人發(fā)現(xiàn)的門。
杯中的星星糖正在慢慢融化,一絲甜意攀上空氣。她忽然想起安安最后一次化療結(jié)束后,仰著臉問她的那句話:
“蘊之姐姐,你說……木槿花明年還會開嗎?”
她當時沒有回答。
但現(xiàn)在,她握緊鑰匙,仿佛握住了一個悄然而至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