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澗”的寂靜與寬闊像一場短暫的夢,隨著公交車的顛簸和城市喧囂的逐漸侵入,慢慢從余蘊之周身褪去。
她靠在車窗上,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霓虹燈光和高樓大廈,恍惚間覺得剛才在那個明亮空間里的一切都變得不太真實。
公交車搖搖晃晃地駛過繁華商圈,逐漸進入老城區(qū)。高樓被低矮的居民樓取代,時尚的店鋪變成了傳統(tǒng)的小賣部和五金店。
她回到位于老城區(qū)邊緣的租住屋時,傍晚正將最后一點渾濁的橘紅色涂抹在西邊的窗欞上。
“喲,小余回來啦?”樓下小賣部的老板娘正坐在門口剝毛豆,抬頭打了個招呼,“今天比平時晚嘛?!?/p>
余蘊之勉強笑了笑:“嗯,今天接了個新活兒,去了趟郊區(qū)。”
鑰匙插入鎖孔,轉動時發(fā)出干澀的“咔噠”聲——這鎖有些舊了,總是需要技巧才能打開。門推開,一股熟悉的、混合著陳舊木料、隔壁飯菜油煙和一絲若有若無霉味的氣息撲面而來。
這是一個單間,狹小,擁擠,卻收拾得異常整潔。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個簡易布藝衣柜,幾乎就是全部。窗戶不大,對著另一棟樓斑駁的墻壁,采光吝嗇,即使在白天也顯得有些昏暗。墻上釘著幾幅她的畫作,為這個單調的空間增添了一抹色彩。
此刻,夕陽的余暉勉強擠進來,在桌面上投下一小塊即將消亡的光斑。
余蘊之將背包放在椅子上,那里面還裝著從“星澗”帶來的、沾染了松節(jié)油清冽氣息的空氣,與這屋子的滯悶形成了鮮明到令人窒息的對比。
她沒有開燈,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讓眼睛適應昏暗的光線。這個不到十五平米的空間是她每月花八百塊錢租來的,雖然小,但至少給了她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
她走到書桌前。桌面最顯眼的位置,壓著一沓醫(yī)院的通知單和繳費憑證。最上面一張是上周的催款通知,紅色的印章格外刺眼。
她嘆了口氣,坐下,從抽屜里拿出一個邊緣磨損的硬皮筆記本,翻到最新一頁。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數(shù)字,是她各種兼職的收入、日常開銷,以及……安安不斷累加的醫(yī)療費用。
“奶茶店工資:2500;公園賣畫收入:800;生活費支出:600;房租水電:1000...”她輕聲念著,手指沿著每一項數(shù)字劃過。
最后,她拿出蘇淺給的合同,再次確認那個數(shù)字——月薪一萬,為期四個月。這還不包括最終畫作的版權費用。
“一萬...”她喃喃自語,幾乎不敢相信這個數(shù)字。這對她來說簡直是個天文數(shù)字。
她拿出計算器,纖細的手指有些顫抖地按著按鍵?!凹由瞎珗@賣畫和奶茶店的收入,減去這個月的房租、水電、自己最基本的生活費...”
數(shù)字在屏幕上跳動,最終定格在一個比之前任何一次計算都更接近目標數(shù)額的結果上。一絲微弱的、幾乎不敢置信的希望,像寒冬里呵出的一口白氣,緩緩從心底升起,試圖溫暖她冰涼的指尖。
“四個月...如果省吃儉用,再加上其他兼職,也許...”她自言自語道,聲音里帶著一絲期盼。
但緊隨其后的,是更龐大的、熟悉的壓力。那筆龐大的手術費和治療費,依然像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懸浮在這些數(shù)字的上方。四個月……安安等得了那么久嗎?中間會不會再有突發(fā)狀況?這些錢……真的夠嗎?
希望與焦慮交織成一張細密的網(wǎng),將她緊緊纏繞。她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閉上了眼睛。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每次計算醫(yī)藥費時,她都會感到這種幾乎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手指無意識地伸進口袋,觸碰到那兩把黃銅鑰匙。冰涼的金屬很快被體溫焐熱。她將它們拿出來,并排放在那疊冰冷的醫(yī)療單據(jù)上。
一把嶄新,齒痕清晰,柄上刻著“Stariver 星澗”,代表著一條意想不到的、通往光鮮藝術世界的路徑,是現(xiàn)實困境的短暫出口。另一把舊得多,邊緣光滑,是被歲月和無數(shù)次摩挲打磨出的溫潤光澤,柄上那句“For those who always find the stars”,則像一句刻入骨血的咒語或禱詞。
她的拇指輕輕撫過那句英文,指尖下的凹凸感帶來奇異的安慰。十二歲生日那天,院長媽媽將這把鑰匙放入她掌心時,眼神溫柔而篤定:“蘊之,這不是用來開任何一扇具體的門的。它是給你的。記住,無論以后走到哪里,遇到什么,你都要是那個能為自己找到星星的人?!?/p>
那時她不太懂,只是緊緊攥著這把仿佛蘊含著魔力的鑰匙,將它視為與院長媽媽、與孤兒院那個盡管簡陋卻溫暖的“家”之間最后的實體聯(lián)結。后來,她顛沛流離,行李一再精簡,但這把鑰匙從未離開過她。在無數(shù)個覺得熬不下去的夜晚,她就是這樣摩挲著它,仿佛能從中汲取一點點堅持下去的勇氣。
“院長媽媽,我已經(jīng)很努力在找星星了...”她輕聲說道,聲音在空蕩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孤單。
現(xiàn)在,另一把幾乎一模一樣的鑰匙出現(xiàn)了。它通向一個擁有巨大玻璃畫室、專業(yè)顏料和溫順金毛犬的世界。這僅僅是巧合嗎?還是一種冥冥之中的暗示?院長媽媽所說的“星星”,會隱藏在那片名為“星澗”的山林之光里嗎?
她想起星黛,那只溫順的金毛犬,想起它那雙仿佛能看懂人心的眼睛。如果連一只狗都能住在那么好的地方,為什么像安安這樣好的孩子卻要受這么多苦?
這個想法讓她心里一陣刺痛。她搖搖頭,試圖甩開這種不公平的感覺。世界本來就不公平,這個道理她早就懂了。
肚子突然咕咕叫起來,提醒她還沒有吃晚飯。她起身走到角落里的簡易廚房區(qū)——其實就是一個小電磁爐和幾個調料瓶。她拿出一包速食面,準備燒水泡面。
等待水開的時候,她不由自主地又拿起那兩把鑰匙對比著看。同樣的黃銅材質,相似的大小,卻代表著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一個光明寬敞,充滿藝術氣息;一個狹小昏暗,被現(xiàn)實壓得喘不過氣。
“要是能帶安安去看看‘星澗’就好了...”她想著,“她一定會喜歡那里的光線和空間,還有那只叫星黛的大狗。”
想到妹妹,她的心又揪緊了。安安從小就喜歡畫畫,卻因為生病只能長時間待在醫(yī)院里。如果條件允許,她本該是個很有天賦的孩子。
水開了,蒸汽頂?shù)脡厣w嘩嘩作響。她泡好面,端著碗回到書桌前。熱騰騰的食物暫時驅散了一些寒意和焦慮。
她一邊吃面,一邊翻看手機里安安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瘦弱但笑容燦爛,完全看不出正被病痛折磨。最新的一張是昨天在醫(yī)院拍的,安安正專注地畫著一幅畫,畫上是兩個手牽手的女孩,背景是滿天繁星。
“姐姐,這是你和我?!碑敃r安安高興地舉著畫說,“我們在星星之間飛翔,再也沒有病痛了?!?/p>
余蘊之的眼眶濕潤了。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把眼淚憋回去??藿鉀Q不了任何問題,她早就明白這個道理。
吃完面,她將兩把鑰匙緊緊握在手心,堅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這輕微的痛感讓她從紛亂的思緒中暫時抽離。
窗外,最后一點天光消失了,房間徹底陷入昏暗。隔壁傳來電視節(jié)目的嘈雜聲和小孩的哭鬧,樓下有電動車報警器尖銳地鳴叫。
現(xiàn)實的聲浪洶涌而來,將那片刻關于“星澗”的靜謐回憶和鑰匙帶來的玄妙思緒沖淡。她深吸一口氣,打開了桌上的臺燈。
昏黃的光線照亮了一小片區(qū)域,將那沓醫(yī)療單據(jù)和兩把交疊的鑰匙籠罩其中。希望依然渺茫,壓力并未減輕。但此刻,她緊握著這兩把小小的金屬制品,仿佛握住了一丁點微弱卻真實的星光,以及繼續(xù)向前走的、微不足道卻至關重要的理由。
她拿起筆,在新的一頁上,重新開始計算。這一次,她的手指更加穩(wěn)定,眼神更加堅定。
“四個月,四萬塊,再加上其他收入...”她一邊寫一邊輕聲計算著,“如果林先生滿意我的作品,或許還會有獎金...如果公園賣畫的生意好一些...”
數(shù)字在紙上排列組合,展現(xiàn)出各種可能性。每一種可能性都指向同一個目標:讓安安得到最好的治療。
計算完畢,她合上筆記本,小心翼翼地將兩把鑰匙并排放在枕邊。這是一個新的儀式,從今天開始,它們將一起陪伴她度過每一個夜晚。
她拿出手機,給醫(yī)院的護工發(fā)了條信息,詢問安安今天的情況。很快,回復來了:“安安今天精神不錯,下午還畫了會兒畫。剛剛睡著了。一切正常,放心?!?/p>
余蘊之松了一口氣,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真正的微笑。只要安安還好,她就有繼續(xù)奮斗下去的勇氣。
洗漱完畢后,她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眼睛望著天花板,思緒飄向了那個叫做“星澗”的地方。想象著自己在那寬敞明亮的畫室里創(chuàng)作,想象著星黛安靜地趴在腳邊,想象著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看到的層層綠意...
也許,只是也許,院長媽媽說的是對的。每個人都能找到屬于自己的星星。而對現(xiàn)在的她來說,“星澗”就是那顆意外出現(xiàn)的星星,照亮了她前行的道路。
明天她要去奶茶店上班,下午去公園賣畫,晚上還要趕一幅客戶訂制的小畫。行程排得滿滿的,但她卻感到一種久違的力量。
“加油,余蘊之?!彼龑ψ约赫f,“為了安安,也為了自己?!?/p>
閉上眼睛,她緊緊握著那兩把鑰匙,仿佛它們能帶給她力量和好運。在這個狹窄的小屋里,在沉重的現(xiàn)實壓力下,一個微弱的希望正在悄悄生長。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