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濃,黃昏來得越來越早。這天下午,“星澗”畫室仿佛被神明傾倒了整整一桶熔化的黃金。
西曬的烈日變得溫和醇厚,透過巨大的落地玻璃墻,將一切都浸泡在一種近乎奢侈的暖光里。光線有了質(zhì)感,如同流淌的蜂蜜,緩慢地在地板上移動,將畫架、調(diào)色臺、甚至空氣中飛舞的塵埃都渲染得纖毫畢現(xiàn),溫暖而靜謐。
余蘊之站在畫架前,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正在攻克一個色彩難題,試圖表現(xiàn)光影交錯時那種瞬息萬變的微妙感。
“這個色調(diào)還是不太對...”她喃喃自語,眉頭微微皺起。
畫布上是大片鋪陳的灰藍色調(diào),代表著秋日傍晚天空的沉靜與寥廓,而在邊緣處,需要融入夕陽溫暖的金色,又不能顯得突兀生硬。這是一個需要極度專注和細膩感受的挑戰(zhàn)。
她的側(cè)身沐浴在光瀑之中,鼻尖沁出細密的汗珠,上面還不小心蹭到了一抹調(diào)色盤上的茜素紅,像一顆俏皮又專注的印記。她對此渾然不覺,全部心思都放在調(diào)色上。
纖細的手指幾乎被各種顏料染成了斑斕的調(diào)色盤本身,正快速地、帶著某種精準的直覺在畫布上涂抹、勾勒、覆蓋。她時而后退幾步瞇起眼睛觀察整體效果,時而湊近畫布進行精細的修飾。
“再加一點鈦白...不行,太冷了...”她一邊調(diào)色一邊小聲嘀咕,“或許需要一點那不勒斯黃來中和?”
她的眼神亮得驚人,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筆尖與畫布接觸的那一點上,外界的一切聲響、時間流逝都已被徹底屏蔽。那種忘我的投入,讓她整個人散發(fā)出一種純粹而強大的氣場,仿佛她并非在描繪光線,而是本身就成了光的一部分。
星黛一如既往地忠誠陪伴,它把自己攤成一張厚厚的金色毛毯,趴在余蘊之腳邊被陽光烤得暖烘烘的地板上,肚皮隨著呼吸輕輕起伏,尾巴尖偶爾懶洋洋地掃一下,發(fā)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它時不時抬起頭看看專注作畫的主人,然后又安心地趴回去。
就在這片被光與寂靜統(tǒng)治的領域里,一個身影,如同魅影般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了畫室門外連接客廳的走廊陰影處。
林言卿結束了一個冗長且令人疲憊的會議,比預期提前了許多。一種莫名的、或許是潛意識驅(qū)使的念頭,讓他沒有回市中心常住的公寓,而是讓司機繞道開回了僻靜的“星澗”。
他本以為這個時間點,畫室應該空著,卻在指紋解鎖推開玄關門的那一刻,捕捉到了從畫室方向傳來的、極其細微卻不容錯辨的聲響——畫筆摩擦亞麻畫布的沙沙聲,以及星黛那特有的、放松時深長的呼吸聲。
“她還在?”林言卿有些意外地挑眉。通常這個時間,畫室應該已經(jīng)沒人了。
他脫下沾染了外界塵埃的皮鞋,換上室內(nèi)拖鞋,踩著柔軟吸音的地毯,像一頭習慣在暗處觀察的獵豹,收斂了所有氣息,無聲地靠近畫室敞開的門口。
然后,他的腳步倏然停駐。
視野所及,如同一幅被上帝之手精心構圖、并且打上了頂級燈光的油畫杰作。燃燒般的晚霞是宏大的背景,層林盡染的秋色是延伸的布景。而畫面的絕對焦點,是那個被金光完全包裹、正在創(chuàng)造另一個世界的女孩。
夕陽的光芒銳利又溫柔,清晰地勾勒出她纖細而專注的側(cè)影,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扇子般的陰影,在她微微抿起的、透露著堅毅的唇線上跳躍。
她握著畫筆的手勢穩(wěn)定而充滿力量,每一筆落下都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那種沉浸在創(chuàng)作中的神圣與溫柔,幾乎具有一種沖擊視覺的魔力,讓這片他早已熟悉的空間煥發(fā)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生動而震撼的光彩。
林言卿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細致地描摹著她的輪廓。掠過她沾滿斑斕色彩、卻顯得異常靈巧生動的手指;掠過她因思考而微微蹙起的、帶著一絲執(zhí)拗的眉尖;最后,他的視線如同被無形引力捕獲,沉沉地落在了她的臉上,準確地說,是那雙眼睛上。
強烈的夕陽光線毫無保留地穿透了她清澈的瞳仁。那雙異色的瞳孔,在此刻暴露無遺,呈現(xiàn)出一種驚心動魄的、近乎妖異的美麗。
一只是濃郁的、化不開的深棕,如同最沉寂的午夜,吸納了所有光線卻深不見底;另一只則是清透瑩潤的淺琥珀色,此刻正映照著窗外流金的晚霞,仿佛真的囚禁了一小塊正在燃燒的落日,流光溢彩,璀璨得令人窒息。極致的對比,碰撞出一種極其獨特而脆弱的美感,仿佛蘊藏了無數(shù)未經(jīng)言說的故事與風霜。
林言卿的呼吸不自覺地放緩了。他見過無數(shù)藝術家在創(chuàng)作時的狀態(tài),但從未有人像她這樣,仿佛與畫筆、與畫布、與光線融為一體。
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站在陰影與光明的交界處,沉默地凝視著,看了她很久。時間仿佛被拉長、凝固。他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甚至刻意放緩了呼吸,一種罕見的、不想打破這完美畫面的念頭占據(jù)了他全部心思。
星黛的耳朵敏感地動了動,似乎察覺到了熟悉氣息的靠近,它抬起頭,朝林言卿隱藏的陰影處望了一眼,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嗚咽。但見主人沒有任何指令,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它便又理解了似的,重新低下頭,享受著夕陽的暖意。
林言卿深邃的眼眸里,掠過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及時捕捉到的復雜波動。這個女孩身上有種矛盾的特質(zhì)——脆弱又堅韌,羞澀又大膽,就像她那雙異色瞳一樣,充滿了不可思議的對比。
他想起了更早之前,在某個公園角落看到的那個低頭為路人畫肖像的沉靜側(cè)影;也想起了在咖啡館那個午后,偶然瞥見的、紅著眼眶強忍淚意、渾身豎著尖刺卻又顯得無比脆弱的倔強女孩。
那些模糊的印象,與眼前這個在光芒中心散發(fā)著創(chuàng)造力的、專注得發(fā)光的形象,緩慢地重疊、融合,變得更加立體,也更加...引人探究。
“原來如此...”林言卿在心里默默想著,“這就是蘇淺選中她的原因?!?/p>
他注意到畫架上那幅尚未完成的作品?;宜{色的基調(diào)中融入了溫暖的金色,兩種看似沖突的顏色在她的調(diào)色下和諧共處,就像她那雙異色瞳一樣,矛盾卻又奇妙地統(tǒng)一。
余蘊之突然停下筆,似乎遇到了什么難題。她歪著頭思考了一會兒,然后蹲下身,輕輕摸了摸星黛的腦袋。
“星黛,你說這里是不是應該再加一點群青?”她小聲問道,仿佛真的在征求狗狗的意見。
星黛抬起頭,用濕漉漉的鼻子蹭了蹭她的手心,尾巴輕輕搖晃。
余蘊之笑了:“你也覺得是吧?好,那就試試?!?/p>
她重新站起來,繼續(xù)投入創(chuàng)作,完全沒有察覺到不遠處有一道目光已經(jīng)注視了她很久。
林言卿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了一個微小的弧度。這個女孩不僅有天分,還有種天真爛漫的特質(zhì),這在藝術圈里已經(jīng)很少見了。
最終,他沒有踏入畫室,沒有用任何方式驚擾這片凝固的、充滿生命力的靜謐。他只是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幅在女孩筆下逐漸誕生、充滿了孤獨的藍與溫暖的金色的畫作,然后如同他的到來一樣,悄無聲息地轉(zhuǎn)過身,沿著來時的路徑,離開了。
經(jīng)過客廳時,他注意到茶幾上放著一本翻開的素描本。出于好奇,他走近看了一眼。上面畫滿了各種速寫,有星黛睡覺的樣子,有窗外的風景,還有一些人物肖像。每一幅都筆觸流暢,充滿靈氣。
他輕輕合上素描本,沒有打擾任何東西,靜靜地離開了“星澗”。
畫室里的余蘊之,對這場短暫卻深刻的無聲注視全然未覺。她只是剛好調(diào)出了那一抹夢寐以求的、灰藍與暖金交融的絕妙色彩,興奮地將它鋪上畫布,全身心都沉浸在藝術帶來的巨大滿足感之中。
“成功了!”她開心地小聲歡呼,后退幾步欣賞自己的作品。
夕陽在她揮舞的筆下跌宕流淌,無聲無息,卻仿佛有旋律在流淌。這一刻,她忘記了生活的艱辛,忘記了醫(yī)院的消毒水味,只剩下創(chuàng)作帶來的純粹快樂。
星黛似乎感受到她的好心情,也站起來搖著尾巴圍著她轉(zhuǎn)圈。
“你也為我高興是嗎?”余蘊之蹲下身抱住大狗,“今天進展很順利呢?!?/p>
她看了看時間,驚訝地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這么晚了。“哎呀,得去醫(yī)院看安安了?!?/p>
她開始收拾畫具,動作利落而迅速。在離開畫室前,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幅在夕陽下熠熠生輝的畫作,心里涌起一股滿足感。
鎖上門,她快步走向公交站,心里想著今晚要給安安帶點什么小驚喜?;蛟S可以繞路去買她最喜歡的那家小籠包,雖然有點貴,但偶爾一次應該沒關系。
公交車上,她靠著車窗,回想今天的創(chuàng)作過程,嘴角不自覺地上揚。那種找到完美色彩的瞬間,那種與畫布對話的感覺,讓她覺得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
到達醫(yī)院時,天已經(jīng)黑了。她輕手輕腳地走進病房,看到安安已經(jīng)睡著了,手里還抱著她昨天留下的素描本。
護工輕聲告訴她:“安安今天很乖,畫了好多畫呢?!?/p>
余蘊之微笑著點頭,輕輕撫摸著妹妹的頭發(fā)。在病房柔和的燈光下,安安的臉色看起來比前幾天好了一些。
她坐在床邊,拿出自己的素描本,開始畫今天在“星澗”看到的夕陽。筆觸流暢,色彩溫暖,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畫著畫著,她突然想起什么,輕聲對睡夢中的安安說:“今天姐姐調(diào)出了很美的顏色哦,等你好了,我?guī)闳タ纯茨莻€地方,還有一只叫星黛的大狗,你一定會喜歡的。”
安安在睡夢中微微動了動,嘴角揚起一個小小的弧度,仿佛聽到了姐姐的話。
余蘊之繼續(xù)畫著,心里充滿了希望。也許生活很艱難,但只要不放棄,總會遇到美好的事物,比如今天的夕陽,比如星黛,比如“星澗”那片安靜的空間。
而這些,都將成為她繼續(xù)前進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