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陽光,仿佛融化的琥珀,稠密而溫潤,透過法學圖書館那整面墻的落地窗,將一排排深褐色的木質(zhì)書桌浸染得光暈朦朧??諝饫锲≈毼⒌膲m埃,在光柱中緩慢起舞,混合著舊紙頁的微香、墨水的清冽,以及一種屬于知識的、寧靜的肅穆。
林夏抱著厚厚一摞《國際私法》案例匯編,腳步放得很輕,鞋底與光滑的大理石地面發(fā)出幾不可聞的摩擦聲。開學已兩周,她終于摸索出這片浩如煙海的圖書館中最適合自己的角落——D區(qū)。這里毗鄰法學古籍閱覽區(qū),人流相對稀少,且靠窗,能望見窗外那幾株已初現(xiàn)燦金色的銀杏樹。
她的目光掠過一排排書桌,尋找著空位。然后,像過去幾天一樣,她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被D區(qū)7號桌吸引。
7號桌靠窗,此時正被最好的陽光眷顧。一個男生獨自坐在那里,微低著頭,全神貫注于面前攤開的大部頭著作。他穿著簡單的白色襯衫,袖口一絲不茍地卷到小臂中間,露出一截手腕,清晰可見腕骨和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陽光勾勒出他側(cè)臉的線條,鼻梁很高,下頜線利落,一副金絲邊眼鏡偶爾隨著他翻頁的動作,掠過一道冷靜而專注的光弧。
林夏認得他?;蛘哒f,她注意到他已經(jīng)有好幾天了。他總是坐在這個位置,總是那么早,又離開得那么晚。他周圍的氣場仿佛自帶一種無形的屏障,將圖書館內(nèi)的細微嘈雜——遠處鍵盤的敲擊聲、書頁的翻動聲、偶爾壓低的交談聲——都隔絕在外。
她在他斜后方的9號桌輕輕坐下,放下沉重的書本,盡量不發(fā)出聲響。從她的角度,能清晰地看到他正在閱讀的書籍——一本深藍色布面精裝、書脊燙金標題的《羅馬法史》。他的閱讀速度似乎不快,但極其專注,修長的手指時而劃過紙面,時而在旁邊的筆記本上記錄著什么。
最吸引林夏目光的,是他用來固定書頁的那枚書簽——并非市面上常見的紙質(zhì)或流蘇書簽,而是一片真實的、被壓得平整而干燥的銀杏葉。葉脈清晰,呈現(xiàn)出一種歷經(jīng)時光沉淀后的、溫柔的淺褐色,在暖黃的陽光照射下,幾乎變得透明,像一件精致的藝術(shù)品,安靜地棲息在浩瀚的法律文本之中。
他翻動書頁,那片銀杏葉被小心地拿起,又輕輕放下,始終固定在第317頁。林夏甚至能依稀瞥見那頁的章節(jié)標題——《第十二銅表法》。一種奇妙的感覺在她心中泛起:一個如此現(xiàn)代、冷靜、甚至帶著幾分疏離感的法學學生,卻用著這樣一片充滿自然詩意和歲月痕跡的書簽,標記著人類法律史上那座最古老的豐碑之一。這種反差讓她對這個僅見過數(shù)面的陌生人,產(chǎn)生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好奇。
她收回目光,強迫自己專注于眼前的案例。陽光曬得人暖洋洋的,窗外的銀杏樹葉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投下變幻的光影。圖書館的掛鐘指針緩慢地移動,周圍只有紙頁沙沙的聲響。她偶爾會從繁復的法律條文中抬起頭,目光不經(jīng)意地再次掠過7號桌。那個身影始終保持著幾乎不變的姿勢,沉浸在屬于他的羅馬法世界里,那片銀杏葉是他沉默而忠誠的伙伴。
時間悄然流逝。林夏感到些許疲憊,她合上眼,揉了揉睛明穴。再次睜開時,她發(fā)現(xiàn)7號桌的男生不知何時也抬起了頭,正望向窗外的銀杏樹,眼神有些放空,似乎在思考某個艱深的問題,又或許只是在短暫的休憩。陽光毫無保留地灑在他的眼鏡片和金絲邊框上,折射出細碎的光芒。
那一刻,畫面安靜得像一幅油畫。林夏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迅速低下頭,重新埋首于案卷,卻感覺那片銀杏葉的金色,和陽光的暖意,似乎已經(jīng)悄然印在了她的腦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