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后的清晨,林夏蹲在玻璃廠車間門口,用舊報紙擦著臉上的雨水。
她的運動鞋浸得透濕,踩在青石板上發(fā)出"吱呀"聲——這是母親筆記里提到的1998年翻修的老廠房,每塊磚縫都嵌著星河鎮(zhèn)的呼吸。
手機在褲袋里震動,是小林浩發(fā)來的消息:"姐,地理組的氣象數(shù)據(jù)整理好了,下午三點來我辦公室?"
"好。"她回復完,抬頭正撞上李阿婆拎著竹籃的身影。
阿婆鬢角沾著晨露,竹籃里堆著舊抹布和橡膠手套,"小夏啊,我把廣場舞隊的老姐妹都喊來了。她們說,年輕時在玻璃廠擦過三十年玻璃,現(xiàn)在擦灰的本事還沒忘。"
林夏站起身,竹籃里飄出股淡淡的皂角香——和母親當年用的肥皂味一模一樣。
她喉嚨發(fā)緊,伸手接過塊抹布:"阿婆,您先帶大家收拾東邊展廳。
那邊堆著舊模具,小心別碰著碎玻璃。"
"得嘞!"李阿婆應著,轉身朝廠門方向喊,"老周嬸!
把你家那瓶花露水帶上,車間角落招蚊子!"
七八個系著藍布圍裙的老太太陸續(xù)走進來,她們的膠鞋踩過積水,在地面拖出歪歪扭扭的水痕。
林夏望著她們佝僂著腰清理積灰的背影,突然想起母親筆記里夾著的老照片——1992年玻璃廠女工合影,前排那個扎麻花辮的姑娘,眉眼和自己有七分相似。
手機又震了,是本地畫家陳老師的語音:"小林啊,你說的透光玻璃展廳設計,我畫了三張草圖。下午能來我畫室看看不?"
林夏抹了把臉上的水(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掏出小本子快速記:"三點前要去浩子那拿數(shù)據(jù),三點半去陳老師畫室,四點鐘得回車間看鐘師傅燒新一批玻璃......"
她正低頭劃著日程,王翠蘭的尖嗓門從廠門外飄進來:"守正哥,您可算來了!我就說這丫頭片子不靠譜,昨天雨里瘋跑,指不定把玻璃廠折騰成啥樣了!"
林夏抬頭,看見父親站在廠門口。
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布工裝,手里捏著皺巴巴的煙盒——那是母親生前最討厭他抽的牌子。
王翠蘭踮著腳往廠里張望,花襯衫上的牡丹圖案被晨風吹得一抖一抖:"您瞧,招了群老的小的,這哪是辦藝術館?
分明是騙政府補貼!"
林守正沒接話,目光掃過正在擦窗的李阿婆。
老太太們察覺到動靜,有兩個直起腰,其中一個大聲說:"守正廠長!我們是來給小夏幫忙的,不要工錢!"
"回去吧。"林守正突然開口,聲音像塊冷鐵,"這廠遲早得拆,別跟著瞎忙活。"
李阿婆的抹布"啪"地掉在地上。
她彎腰去撿,背佝僂得更厲害了:"守正啊,當年你媳婦在車間畫星空圖,你還幫她搬梯子呢......"
"夠了!"林守正打斷她,轉身時衣角帶起一陣風,吹得王翠蘭的花襯衫獵獵作響。
他走得很急,皮鞋后跟敲在青石板上,"噠噠噠"的聲音撞著廠房鐵皮墻,震得林夏耳膜發(fā)疼。
下午三點,小林浩的辦公室飄著茉莉茶香。
地理老師推了推眼鏡,把平板轉向林夏:"我用近十年的空氣質量數(shù)據(jù)做了模擬動畫。
你看,2015年霧霾最嚴重時,能見度不到五百米;去年裝了新的除塵設備,好的時候能看見獵戶座......"
屏幕里的星圖隨著PM2.5指數(shù)起伏,淡藍色的光團逐漸驅散灰色霧靄。
林夏盯著動畫里重現(xiàn)的獵戶座腰帶,想起昨夜雨幕中晃動的光斑——那是母親筆記里"可尋"的答案嗎?
"姐,你手機一直在震。"小林浩遞來她的手機,屏幕上是鎮(zhèn)委陳建明的未接來電。
林夏回撥過去,聽筒里傳來鎮(zhèn)長疲憊的聲音:"小林啊,今天收到幾封舉報信......說你的項目存在資金風險。"
"我現(xiàn)在過來。"林夏抓過外套,平板里的星圖還在閃爍,"二十分鐘到。"
鎮(zhèn)委辦公室的空調開得很足。
林夏把牛皮紙袋攤在陳建明面前,母親的筆記翻到1998年那頁——泛黃的紙頁上貼著星河鎮(zhèn)月均AQI值,旁邊是母親娟秀的批注:"若污染持續(xù),二十年后星軌將徹底隱沒。"
"這是省環(huán)科院的檢測報告。"她抽出最后一份文件,"透光玻璃的制作工藝符合環(huán)保標準,展館運營后的碳排放預計比傳統(tǒng)展廳低40%。"
陳建明推了推眼鏡,指尖劃過筆記里母親手繪的星軌圖:"你母親......當年是鎮(zhèn)里第一個自費買氣象儀器的人。"
"所以我知道,星河鎮(zhèn)的天空能有多通透。"林夏的聲音輕得像嘆息,"陳鎮(zhèn)長,我要的不是補貼,是讓大家看見——我們能親手把星星找回來。"
三天后,鐘師傅的窯爐又冒出青煙。
林夏蹲在爐前,額角沾著爐灰,手里捏著塊黑色粉末:"鐘叔,這是從廢電池里提煉的氧化錳,能替代傳統(tǒng)鉛料嗎?"
"試試看。"老技師往坩鍋里撒了把石英砂,"你媽當年總說,玻璃該是星星的鏡子,不能摻毒。"
火苗舔著坩鍋,熔漿在爐內翻滾出琥珀色的光。
林夏盯著跳動的火焰,突然想起母親筆記里夾著的玻璃碎屑——那是1995年試制的星空玻璃,在顯微鏡下能看見細小的星芒。
檢測報告是在一周后寄到的。
省環(huán)保研究院的紅章蓋在"低毒性環(huán)保材料"那欄,最后一行評語讓林夏眼眶發(fā)熱:"該工藝為工業(yè)廢料再利用提供了新思路,建議納入省級生態(tài)修復試點項目。"
她攥著報告沖進車間時,鐘師傅正用鑷子夾起塊新燒的玻璃。
陽光透過玻璃,在地面投下淡紫色的星斑——像極了母親筆記里畫的"牽牛星"。
"鐘叔!"林夏的聲音帶著哭腔,"我們通過了!"
老技師的手頓了頓,鏡片后的眼睛突然泛紅:"你媽要是看見......"他別過臉,用袖子抹了把眼角,"去把樣品收進木箱,明天給研究院寄過去。"
可還沒等樣品寄出,林守正就來了。
這次他沒穿工裝,而是套了件洗得發(fā)白的襯衫,手里捏著份銀行合同。
"拿著。"他把合同拍在剛擦干凈的展臺上,"貸款一百萬,三年期,利息......"
"爸。"林夏翻開合同,署名欄赫然蓋著"守正化工"的公章,"這是你的錢?"
"廠子還能撐幾年。"林守正別開臉,望著窗外新栽的梧桐樹,"你要搞館就搞,別跟鎮(zhèn)里哭窮。"
林夏的手指在合同上微微發(fā)抖。
她想起十六年前冬夜,父親也是這樣別過臉,說"別燒太多";想起昨天王翠蘭在菜市場嚼舌根時,父親雖然沒搭腔,卻往她菜籃里塞了把青菜——那是只有對老鄰居才會有的體貼。
"我不要你的錢。"她把合同推回去,"我要你知道,關?;S不是結束,是讓星河鎮(zhèn)活過來的開始。"
"胡鬧!"林守正拍桌站起,木椅在地面劃出刺耳的聲響,"你媽走的時候,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守正,別讓小夏受委屈'。"他的聲音突然啞了,"我就想讓你過得穩(wěn)當點。"
"可我要的穩(wěn)當,是能看見星星的天空。"林夏抓起合同,"撕拉"一聲扯成兩半。
碎紙片飄落在地,像冬天的雪。
有著新展品支撐的升級版展館開放前夜,暮色漫進車間時,林夏正調試投影設備。
李阿婆端著搪瓷杯走進來,杯里飄著枸杞的甜香:"小夏啊,我讓老周嬸蒸了桂花糕,在門房桌上。"
"謝謝阿婆。"林夏抬頭,看見窗外聚集的人影——有拎著保溫桶的大爺,抱著孩子的年輕媽媽,甚至還有幾個染藍發(fā)的年輕人舉著自拍桿。
"能進去看看嗎?"一個扎馬尾的姑娘探出腦袋,"我們是鎮(zhèn)外的,聽說有會發(fā)光的玻璃墻。"
林夏按下投影開關。
暮色中,獵戶座的腰帶最先爬上墻,接著是北斗七星的勺柄,母親筆記里的星軌在玻璃上流動,像被風吹散的銀河。
"哇——"孩子們的驚嘆聲此起彼伏。
穿校服的小男孩踮著腳去夠光斑,卻撲了個空,仰頭對媽媽笑:"媽媽,星星在玻璃里!"
一對老夫妻手牽手站在角落。
阿姨抹著眼淚,叔叔輕聲說:"和咱們結婚那年的夜空一樣,你當時說......"
"說'守正,等老了我們還來看星星'。"林夏聽見有人接話。
她轉頭,看見父親站在門口。
他的襯衫被風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洗得發(fā)白的工裝——那是他最常穿的那件。
林夏的喉嚨突然發(fā)緊。
她望著玻璃墻上跳躍的星子,想起母親筆記最后被水浸的字——"若見星軌重明,可尋......"
或許答案,就藏在這些仰著頭看星星的眼睛里。
深夜,林夏坐在空蕩蕩的展廳里,摸著玻璃上殘留的溫度。
手機突然震動,是省文旅廳的短信:"關于'星空環(huán)保藝術館'省級示范項目申報......"
她盯著屏幕,窗外的風送來若有若無的桂花香。
明天,會有更多人看見星星。
而更遙遠的未來,或許會有更多人,愿意為了星星的明亮,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