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秦誦煜成親當(dāng)日，抬進來一副棺材。里面躺著他曾說過要娶的花樓姑娘。
老鴇說她得了肺癆，快死了，死前最后一面想見見他。他把她留在王府，要抬她做平妻。
還對我說：「你難不成還要跟一個將死之人斤斤計較？」可他忘了。
當(dāng)初是他說要與我一生一世一雙人，絕不納妾。1大紅的幔帳被風(fēng)吹得半揚起。
本是喜慶熱鬧的氛圍，抬進來擺在大殿正中間的那具棺材，卻顯得格外詭異。
老鴇嫌棄地用絹帕捏著鼻子：「王爺，不是我想擾了您和王妃的大喜之日。」
「實在是卿卿姑娘得了肺癆，眼瞅著就要咽氣，她的最后一個愿望，就是死前再見見您！」
「您說說，都是要死的人了，能有啥愿望，咱就盡力去滿足她，對不對？」她說完，
一揮帕子，扭頭就溜。而滿堂賓客，聽了柳卿卿得的是肺癆，也都隔得遠(yuǎn)遠(yuǎn)地開始告辭。
說自家還有事兒的，說臨時要去處理公務(wù)的，什么借口都有。不過幾個呼吸，
我這熱鬧的大喜之日，便變得蕭條可憐。零星幾個人守著棺材，柱子上掛著的紅綢還在飄。
這時候，柳卿卿咳著從棺材里半坐起來。滿臉是淚，梨花帶雨。
「煜哥哥……咳……你、你莫要趕奴家走……」「奴家快斷氣了，
只、只想最后一面見著的人，是你……」秦誦煜松開了我與他之間牽著的那根紅繩。
一下將柳卿卿攬入懷里，臉上滿是心疼?！缚祀x我遠(yuǎn)些?！沽淝湮孀∽约旱目诒恰?/p>
「莫要把病起過給了你。」「這都什么時候了，還惦著這些！」秦誦煜將柳卿卿打橫抱起，
路過我時，柳卿卿垂了眼，我見猶憐。「對不起，姐姐，我不是故意要打擾你們的大喜之日。
」「只是大夫說我就這一兩日了?！埂肝蚁胫?，總要再見煜哥哥一面吧……」
秦誦煜步伐急切，撞到了我。我手上執(zhí)著捏著的紅繩也掉落下去。掌心什么都沒了，我捏緊，
捏了個空。我有些惶然，直到秦誦煜突然朝我語氣不耐道：「還愣著做什么？」
「將東苑的那間屋子收拾出來，暫時讓卿卿住下！」我看著他與柳卿卿的背影漸行漸遠(yuǎn)。
柳卿卿瘦了很多，渾身沒幾兩肉了，趴在秦誦煜的肩頭，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會被風(fēng)吹散。
她虛弱地沖我說了聲：「謝謝姐姐。」我什么都沒說。盡管東苑的那間屋子，
是我同秦誦煜說了，以后要留給我們女兒住的。2我與秦誦煜從小就定了娃娃親。
爹爹是開國將軍，戰(zhàn)功赫赫，為我朝立下汗馬功勞，膝下四個兒子也都個頂個的能干。
我是家中獨女，在眾人眼里，我從小便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就連婚事，
都是前任皇帝玉口金言，親自指下的。我與秦誦煜青梅竹馬，情投意合，就算沒這指婚，
也決意定下終身。只是，在我本該與秦誦煜成婚的那年。爹爹在前線受了重傷，命不久矣。
娘親拖家?guī)Э陬I(lǐng)著我一同奔赴邊關(guān)，去見他最后一面。隆冬時節(jié)，寒梅正綻，
秦誦煜為我摘來我最愛的臘梅。說：「周將軍吉人天相，一定不會有事?！埂赴⑻?，
一切我都準(zhǔn)備好了，等你回來，我們就成親?！拐l知，邊關(guān)戰(zhàn)事頻發(fā)，我一待就是四年。
最開始，我與他頻頻通書信，他說無論多久他都會等著我。后來，書信漸漸地少了。
我以為是他成年后接手朝中事務(wù)，忙了起來。直到我終于回京，
提著一麻袋我從邊關(guān)帶回來的稀罕玩意兒，跑到王府去尋他。
看到的卻是他與京城的眾位將相王侯。還有柳卿卿，在玩飛花令。柳卿卿環(huán)著他的脖子，
溫聲軟語，好不逍遙。見到我的瞬間，秦誦煜驚得立馬坐起，柳卿卿摔倒在地，
擦破了手肘的一塊皮。血絲從肉里滲出來，驚心動魄。「阿桃，你、你怎么回來了？」
那個說無論多久都會等我回來的人。問我。你怎么回來了。后來，我才曉得。
秦誦煜和柳卿卿并不是在青樓相識。而是有一回柳卿卿被流氓調(diào)戲，恰巧被秦誦煜救下，
她說什么都要以身相許。即便秦誦煜說他已有未婚妻。柳卿卿愿意做妾。
秦誦煜說他心里只我一人，不會納妾。柳卿卿卻說她只想報恩，只做外室也可以。
不求秦誦煜心里有她，只要偶爾能想起她，她也知足。她愛得卑微，
為了秦誦煜還拒了所有的熟客，被老鴇打得半死扔出去。
就這樣一點一點地蠶食著秦誦煜所謂的對我篤定的愛意。那一日，
見到渾身是血卻還堅強說著沒關(guān)系的柳卿卿，秦誦煜終于心軟地認(rèn)了輸。自那以后，
我和秦誦煜中間多了一個柳卿卿。3三哥送我的成親賀禮是一株千年靈芝。娘親說，
他在深山老林蹲了一個多月，好不容易從一頭熊手里搶到它，還被那熊挖了一爪，受了重傷。
我收到了之后，舍不得吃，便鎖在我的紫檀盒中。誰知，卻被秦誦煜拿來做了柳卿卿的藥材。
藥汁熬成濃稠的墨黑色，清苦之余又有隱隱一絲靈芝香。他端去喂柳卿卿，
卻被柳卿卿不識趣地打翻：「煜哥哥，您別忙活了?！埂肝倚睦锒记宄疫@病是好不了了。
」「最后的時日，我只想好好地、安靜地待在你身邊，再不想喝這苦藥！」「我的人生，
已經(jīng)夠苦了……」那藥汁在地上散開，碎了的瓷碗中還剩一點湯。我蹲下去撿，
手指被鋒利的瓷片劃破，血緊跟著流下?！附憬?！」柳卿卿驚呼?！笇Σ黄穑?/p>
我不該任性摔了這碗，害你受了傷……」秦誦煜猛地一下站起來，
眼神責(zé)備：「你來這干什么？」那模樣，好像我犯了天大的錯?！盖淝渖眢w不好，
不能再心情不愉了?！顾活欀治遥瑳]在乎我手上蜿蜒向下的血流。似乎也忘了，
曾經(jīng)我只是刺繡時輕輕扎了一下手，他便會心疼得不斷安慰我。我將手藏到身后去，
神色微冷：「那靈芝是我三哥送我的，你憑什么拿給她用？」「阿桃?！?/p>
秦誦煜的眼神好像很失望。他像是看一個陌生人般看著我、責(zé)備我?！改阍趺茨苓@樣自私？」
「你那靈芝雖是千年的，可放著也只是放著?！埂盖淝涞纳碜庸嵌家呀?jīng)這樣了，
若是能讓她更好些，你那靈芝才算是真正發(fā)揮用處啊。」我的心直直的往下墜。
手腳更是陡然間一片冰冷。腹部的刀傷隱隱作痛?？汕卣b煜什么都不知道，興許，
他也不愿知道。4在邊關(guān)的那幾年，我并不是只躲在閨中繡帕子、彈琴寫字。
而是偶爾會跟著四個哥哥一同上戰(zhàn)場殺敵。盡管，他們總是會將我護在最后面的位置。
但還是有一次，我被敵人圍攻，紅纓槍毫不留情地刺入我的腹部，貫穿前后。九死一生之時，
最疼我的三哥想書信一封寄給秦誦煜，被我攔住。我說：「隔得這么遠(yuǎn)，
還是莫要讓他擔(dān)心了?！箍晌曳磸?fù)高燒，幾乎死在邊關(guān)那個時節(jié)，他正與柳卿卿在踏青。
賞著梨花，將詩詞歌賦說盡。那靈芝，本是三哥尋來，護我腹中舊傷的。如今，
卻成了破瓷碗上的一點殘羹剩汁。我撿起那破瓷碗。偏偏，秦誦煜的喉間還溢出一聲嘆息。
「阿桃，你從前是最善良的，怎么如今卻為了一株靈芝如此計較……」柳卿卿劇烈地咳嗽著，
蒼白的臉上涌起一股潮紅。她疲憊地看向我：「對不起，姐姐?！埂肝疫@兒，還有些銀票?！?/p>
她費力的從懷里掏出幾張并不值錢的銀票和碎銀兩，扒著我的手往掌心放。「我賠給你，
你看看，夠不夠？」我抬手一揮，將銀票全部打翻。然后踩在地上，狠狠地碾壓。
我什么都沒說，態(tài)度卻已表明一切。柳卿卿嚶嚶哭起來，秦誦煜怒氣直升，
最終擲地有聲道：「周桃夭，虧卿卿還如此為你著想，怕委屈了你！」
「誰知你竟如此自私驕縱任性！」「那本王也不必顧著你的顏面了！」他雙手負(fù)背，
臉上的神色是我全然陌生的冷漠。「明日，本王便正式迎娶卿卿進門，做本王的側(cè)妃！」
我猛地一個用力，手中的破瓷碗嵌入掌心。劇痛讓我瞬間變得清醒起來。
我看著眼前這荒唐的一幕，輕輕笑了。「你娶她做你正妻都可以?！?/p>
柳卿卿一喜：「姐姐、姐姐當(dāng)真愿意讓王爺抬妾做平妻？」
秦誦煜神色也有幾分震驚：「阿桃，你當(dāng)真愿意？」殊不知下一秒，
我卻冷聲道：「我與你和離了便是！」5秦誦煜不想跟我和離。抬為側(cè)妃的事情暫且擱置，
但打小跟著我的丫鬟連翹還是氣昏了頭?！肝疫@就寫信給大公子！」
「讓大公子二公子三公子四公子全回京來，給小姐做主！」「若不是邊關(guān)戰(zhàn)事吃緊，
公子們怎會放小姐一人回京成親！」「當(dāng)初，本來夫人也就是不同意的……」
跨越萬水千山回到京城，我是偷跑出來的。娘親和哥哥們都不同意。
只有我被愛情沖昏了頭腦，認(rèn)為秦誦煜嫁得，便放心大膽地跑了回來。見了他那一面，
他那些要好的友人便將事情都傳開了?！钢芗夜媚锂?dāng)真是愛慘了秦兄，為了嫁給你，
只身一人跑回這么遠(yuǎn)的地方?！埂溉绱苏媲楦刑靹拥兀匦秩舨蝗⒘怂?，當(dāng)真說不過去了?！?/p>
「二位打算何時辦喜酒？屆時可千萬不要忘了邀我?！埂瓊髦鴤髦?/p>
我成親的事兒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起先我本不愿再嫁，是他跑來找我。
他說與柳卿卿不過逢場做戲，萬無真心。他只愛我。他要與我一生一世一雙人，
與我成親后絕不納妾?？尚Φ氖?，我竟信了，還一頭扎進這坑中，被水沒過頭頂，無法喘息。
我的連翹握著我的手，嚶嚶哭出聲來：「王爺怎么能這樣呢？從前他是最愛小姐的，
現(xiàn)在卻為了個要死的女人……她不就是要死了嗎？她要死關(guān)我們什么事??！」
「我看她就是故意的，指不定病也是裝的呢！不然她那個肺癆，怎么也不見傳染人的？」
「王爺天天跟她待那么近，也沒……」我忙捂住她的嘴?？墒且呀?jīng)來不及。門被人猛地踹開，
秦誦煜和柳卿卿不知是何時在外面站著的。柳卿卿臉色蒼白如紙，
柔弱扶柳般靠在秦誦煜的身上，滿臉是淚：「煜哥哥，是妾拖累了你……」
「煜哥哥還是離妾遠(yuǎn)些吧，免得病氣過到了你的身上……」秦誦煜氣得讓嬤嬤掌連翹的嘴。
還說：「阿桃，我這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不然定要將她拖出去杖斃！」我死死地護著連翹。
那嬤嬤沖上來，好幾次巴掌都打在我的胳膊上，脖頸上。我痛得驚呼出了眼淚。
秦誦煜卻視若無睹。只顧著溫柔地護著他的將死美人安慰。
連翹邊哭邊朝我磕頭：「小姐莫攔了，是連翹沒管好自己的嘴，連翹有罪！連翹該打！」
這場鬧劇，以柳卿卿暈倒過去結(jié)束。臉被扇得高高腫起的連翹，邊哭邊替我抹胳膊上的青於。
「小姐，咱不要他了?！埂冈刍厝フ夜铀麄儼?。」「大漠的風(fēng)里雖然都是沙，
冬天凍得人手上全是凍瘡，夏天熱得人生一身的痱子，可那里有愛小姐的夫人和公子啊。」
我終于沒忍住落了淚。不是難過秦誦煜不愛我，而是想娘親和哥哥們了。大漠的風(fēng)再刺人，
也是溫暖的刀子。而秦誦煜的話再溫柔，也是傷人的利刃。6柳卿卿又快死了。
這回不是因為肺癆，而是因為她自殺了。鮮紅的血液從她的腕間涌出，
如涓涓河流一般越來越多，浸透錦被。觸目驚心。她留下了一封信，這樣寫著：【煜哥哥，
我不愿拖累你?！课疫t早都是會死的，見到了你最后一面，我已經(jīng)滿足了。
我知道你對我極好，你在拼命地找這天下最好的大夫為我治病。但昨晚聽到連翹的話，
我突然意識到，我的病氣說不定真的會過給你。我不想這樣。我知道你和姐姐很好，
你們相識多年，情投意合，我從未想過要來打擾你們的人生。我只希望，歲月爾爾，
在以后你與姐姐白頭偕老時，能偶爾，我只需要那么偶爾的一盞茶的工夫，你能想起我。
你能記得我，卿卿便已知足。多么令人見者傷心、聞?wù)吡鳒I的一封信。她什么都不求，
只求秦誦煜能記得她。都說，活了的人，永遠(yuǎn)都比不過死了的人。比起我這個白月光，
柳卿卿打敗我的方式，比我想象中的還要更狠。7無數(shù)珍貴藥材吊著柳卿卿的命。太醫(yī)說，
以血補血，柳卿卿血流過多，恐怕需要飲血才能續(xù)命。于是，秦誦煜來我的房間，
抓走了連翹。他說：「若不是她當(dāng)著卿卿的面說了那番話，卿卿怎會如此想不開？！」
她們割開連翹的手腕。殷紅的鮮血止不住的從那碗大的傷口中涌出。流不出來了，
秦誦煜就捏著她的手腕使勁往外擠。他們卻連一個凳子都不給她，她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腦袋靠著自己的胳膊，臉色比床上快要死了的柳卿卿還要蒼白。她們不讓我見連翹，
我就從自己鎖了很久的抽屜里拿出那把曾經(jīng)用過的紅纓槍。
我揮舞著尖叫著沖進柳卿卿的臥房?！赴堰B翹放了！」我恨恨地瞪著秦誦煜。
秦誦煜大概從未看過我這樣的表情——他往前邁了一步。捏住紅纓槍的槍頭，說：「阿桃，
你別這樣?！惯B翹躺在地上哭：「小姐、小姐，我沒事！我沒事的！」可怎么會沒事呢。
她的身體冰冷得好像一個死人了。血仍然源源不斷地在往外放著，
端給床上那個面色已經(jīng)紅潤起來的柳卿卿。趁我怔松，秦誦煜捏著我的紅纓槍往后一拔。
槍身脫落，我無力地癱坐在地。大夫說：「王爺，恐怕得換個人，
這姑娘應(yīng)當(dāng)是撐不了太久了。」柳卿卿躺在床上劇烈地咳嗽著，像要將肺咳出來。
秦誦煜急切地握住她的手：「先放！」他轉(zhuǎn)頭看我：「阿桃，你那千年靈芝還剩下一些，
待會兒煮了熬給連翹吃便是。」連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她的瞳孔逐漸渙散，
可還是看著我，嘴唇輕微翕動著。我知道她在說什么，她在說小姐救我?！肝摇?/p>
我的嗓子干啞得難受，聲音幾乎是從肺里擠出來的?！肝仪竽悖卣b煜。」秦誦煜一頓，
震驚地看向我。我跪了下來，渾身哆嗦：「我求你，我求你，你放過連翹?！?/p>
「你要抬她做平妻，可以，我同意了，只要你放過連翹……」8我這輩子從來沒求過誰。
我是被爹爹哥哥寵著長大的，我骨子里比誰都傲。我自認(rèn)為，沒誰能傷害到我，甚至打敗我。
可是柳卿卿很厲害，她做到了。我渾身控制不住的瘋狂顫抖著，
我趴到連翹身邊死死地抱著她，像抱住我的救命稻草。我不想哭的，但淚水瘋狂地往外涌，
很快糊了我滿臉。我終于聽到連翹在我的耳邊用氣音說話?！感〗悖瑒e求他。」「咱不求他。
」「連翹就算是真死了，做鬼去了地下，也要守著柳卿卿來喝孟婆湯。」
「咱們小姐是多好的人吶，不能求他的，求不得的……小姐得好好的，小姐好好的，
連翹才放心……」她的手變得更加冰冷了。僵硬無力的從我的掌心掉下去，砸在地上。
可她已經(jīng)不會疼了。柳卿卿還沒死?？晌业倪B翹，因為她，死在了這個盛夏。「快給他止血！
」秦誦煜也慌張起來，他扯過大夫的領(lǐng)子將他推到連翹身邊。他命令他必須治好她。
可是大夫只是瑟瑟發(fā)抖，蒼白著臉摸她的脈。然后聲音極輕的說道：「這、這……這姑娘，
救不回來了。」「阿桃……」秦誦煜怔怔地看著我。「本王想著，失點血沒什么大不了的。
大不了多吃點千年靈芝補補?！埂笡]想到連翹的身子骨這么差，竟然……」他胡言亂語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