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影不離的日子開始了。
拓跋冽說到做到,無論議事、巡城、甚至檢閱軍隊,都將我?guī)г谏磉叀R粫r間,北涼都城皆知將軍與公主鶼鰈情深,危難時刻不離不棄。
這日,我們正在城樓巡視,忽見一隊儀仗自遠(yuǎn)處而來。明黃旗幟上繡著蟠龍紋——是二皇子慕容澤的車駕。
我的心微微一沉。那枚從刺客身上找到的令牌,刻的正是這位皇子的私人印記。
拓跋冽面色不變,只輕輕握住我的手:“公主記得,無論發(fā)生什么,都有我在?!?/p>
他的手溫暖而有力,奇異地安撫了我內(nèi)心的波動。這一刻,我忽然意識到,不知從何時起,這個男人的觸碰不再讓我本能地抗拒。
車駕在城樓下停住,慕容澤緩步登上城樓。他約莫二十七八年紀(jì),面如冠玉,眉眼間與慕容嫣有三分相似,卻多了幾分陰鷙之氣。
“王妹,將軍?!彼θ轀匚?,目光卻如毒蛇般掃過我們交握的手,“聽聞前夜有刺客驚擾府上,特來探望。王妹無恙否?”
我按宮廷禮儀微微欠身:“勞二皇兄掛心,無恙。”
“那就好?!蹦饺轁赊D(zhuǎn)向拓跋冽,語氣親切卻暗藏鋒芒,“將軍守城辛苦,但也要顧及家眷安全。若是將軍府都不安全,這京城還有安全之地嗎?”
拓跋冽淡然回應(yīng):“殿下放心,臣已加強守衛(wèi)。倒是殿下此時出宮,不怕燕軍突襲?”
“有將軍在,本王何懼?”慕容澤輕笑,忽然話鋒一轉(zhuǎn),“說來也巧,那批刺客中,有一人似乎是本王府上逃奴。不知將軍可否行個方便,讓本王將尸首領(lǐng)回,也好查個明白。”
我心中冷笑。好個查個明白,分明是要銷毀證據(jù)。
拓跋冽卻不疾不徐:“殿下恕罪,刺客尸體已按軍法處置,曝尸三日以儆效尤?,F(xiàn)在領(lǐng)回,怕是不妥?!?/p>
慕容澤臉色微變,旋即恢復(fù)如常:“將軍治軍嚴(yán)謹(jǐn),本王佩服?!彼抗庠俅温湓谖疑砩希馕渡铋L地說,“王妹似乎清減了些,可是不習(xí)慣將軍府的生活?若是思念宮中,隨時可回來小住?!?/p>
這話看似關(guān)懷,實則挑撥。若我應(yīng)了,便是對將軍府不滿;若我不應(yīng),又顯得不念舊情。
我正思索如何回應(yīng),拓跋冽卻先開口:“殿下多慮了。公主只是憂心戰(zhàn)事,臣正勸她寬心?!彼D(zhuǎn)頭看我,眼神溫柔,“今早還答應(yīng)陪我練劍散心,可是忘了?”
我瞬間明白他的意思,順勢道:“將軍說的是,是我一時憂思過甚了?!?/p>
慕容澤的目光在我們之間來回逡巡,最終扯出個笑容:“既然如此,本王就不打擾二位了。愿王妹早日為將軍開枝散葉,也好安定民心。”
這話說得露骨,我的臉頰微微發(fā)熱。拓跋冽卻坦然應(yīng)道:“承殿下吉言?!?/p>
待慕容澤離去,我立刻抽回手,低聲道:“多謝將軍解圍?!?/p>
他卻重新握住我的手,聲音壓得更低:“戲還沒演完,公主。城樓下多少雙眼睛看著呢?!?/p>
我這才注意到,城樓下確實有不少百姓在觀望。在他們看來,將軍與公主攜手巡城,二皇子親切探望,是一幅王室和睦、軍民一心的美好畫面。
唯有我知道,這平靜表面下,暗流洶涌。
“二皇子不會善罷甘休?!蔽逸p聲道。
拓跋冽唇角微揚:“當(dāng)然不會。所以公主更要小心,尤其是...”他目光深邃地看我一眼,“飲食起居。”
我心頭一凜:“將軍是說...”
“我什么也沒說。”他打斷我,自然地為我攏了攏披風(fēng),“風(fēng)大了,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我們各懷心事。拓跋冽的提醒讓我意識到,在這座將軍府里,危險不僅來自外部,更可能來自內(nèi)部。
當(dāng)夜,拓跋冽令人將晚膳送至?xí)?。菜式簡單,卻都是他親自驗看過才讓我動筷。
“將軍不必如此,”我有些過意不去,“我可以自己...”
“公主的手是用來執(zhí)筆撫琴的,不是試毒的。”他淡然道,將一塊挑凈刺的魚肉放入我碗中,“這些粗活,交給臣就好?!?/p>
我看著碗中的魚肉,心中泛起奇異的感覺。曾幾何時,我也這樣為部下挑過魚刺——在軍營中,這是上級對傷兵的關(guān)懷。
而如今,角色顛倒,關(guān)懷我的人,竟是曾經(jīng)的死敵。
“將軍對每個女子都這般體貼嗎?”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這問題太過私密,逾越了我們之間微妙的界限。
拓跋冽動作一頓,抬眼看向我。燭光下,他的輪廓顯得柔和了幾分:“公主以為呢?”
我低頭扒飯,掩飾突然的心慌:“當(dāng)我沒問。”
他卻低笑起來:“臣常年征戰(zhàn),身邊連母蚊子都沒有,哪來的女子?”笑聲漸收,語氣轉(zhuǎn)為認(rèn)真,“公主是第一個?!?/p>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第一個什么?第一個讓他如此對待的女子?還是第一個...
不敢深想。
晚膳后,拓跋冽鋪開地圖研究軍情,我則在書架上尋找可讀之書。無意中,我發(fā)現(xiàn)一本《北涼兵志》,翻開一看,里面竟密密麻麻寫滿了批注。
字跡蒼勁有力,見解獨到犀利。最重要的是,那些筆跡我太熟悉了——與這些年我在戰(zhàn)場上收到的戰(zhàn)書字跡一模一樣。
是拓跋冽的親筆。
鬼使神差地,我抽出那本書,假裝隨意地問道:“將軍常讀兵書?”
他抬頭看了一眼:“閑暇時翻翻。公主感興趣?”
“有些見解很特別?!蔽抑钢渲幸惶幣?,“比如這里,將軍認(rèn)為‘兵無常勢,水無常形’,用兵之道在于隨機應(yīng)變。但與燕軍交戰(zhàn)時,將軍的風(fēng)格似乎更...凌厲直接?”
這是多年交鋒中,我對他的評價。拓跋冽用兵如刀,狠準(zhǔn)快,但缺少變化。
他放下手中的筆,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公主似乎對臣的用兵風(fēng)格很了解?”
我又一次說漏了嘴,只好強辯:“將軍威名遠(yuǎn)播,誰人不知?”
他起身走向我,每一步都讓我的心跳加速。最后停在我面前,伸手拿過那本兵志。
“那么公主可知,為何臣與燕軍交戰(zhàn)時風(fēng)格大變?”他聲音低沉,目光如炬。
我搖頭,這是我一直以來的疑惑。
“因為一個人。”他輕撫書頁,眼神飄向遠(yuǎn)方,“燕國有位女將軍,用兵詭變難測。與她交手,若不變通,只有慘敗?!?/p>
我的呼吸幾乎停止。他在說...我?
“可惜,”他語氣轉(zhuǎn)黯,“她死在了自己人手里。一支冷箭,來自后方。”
我手中的書差點掉落:“將軍如何得知?”
“戰(zhàn)場上的秘密,往往守不住?!彼馕渡铋L地說,“尤其是當(dāng)射箭的人,迫不及待想要宣揚功績時。”
太子的臉浮現(xiàn)在眼前,那張得意而扭曲的臉。原來,連敵人都知道我是被自己人害死的。
多么可笑。
“將軍...很欣賞那位女將軍?”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微微發(fā)顫。
拓跋冽沉默良久,才緩緩道:“她是值得尊敬的對手。若她不死,或許有一天,我們能在談判桌上相見,而非戰(zhàn)場?!?/p>
這句話如重錘擊中心臟。多年沙場恩怨,原來在對方眼中,我竟是一個值得尊敬的對手?
而非必欲除之而后快的死敵?
“公主怎么了?”他注意到我的失態(tài),“臉色這么蒼白。”
“沒什么,”我勉強笑笑,“只是為那位女將軍惋惜。”
他凝視我片刻,忽然道:“公主與她,有幾分相似?!?/p>
我渾身一僵:“將軍說笑了,我怎敢與名將相比?!?/p>
“不是用兵,”他輕輕抬起我的下巴,目光深邃如海,“是眼神。那種不甘被命運擺布的眼神,如出一轍。”
時間仿佛靜止。在他的注視下,我?guī)缀跻摽谡f出真相。
但最終,理智占了上風(fēng)。
“將軍,”我退后一步,避開他的觸碰,“夜已深,該休息了?!?/p>
他眼中閃過一抹失望,但很快掩飾過去:“是啊,明日還要早朝?!?/p>
所謂早朝,如今只是形式?;实鄄≈?,政務(wù)由二皇子代理,而軍權(quán)則掌握在拓跋冽手中。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次日朝堂上,這種平衡被打破了。
“拓跋將軍守城有功,但長期困守非良策?!蹦饺轁啥俗堃沃畟?cè),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本王認(rèn)為,當(dāng)派使者與燕軍和談?!?/p>
群臣嘩然。主戰(zhàn)派與主和派頓時爭論不休。
拓跋冽冷眼旁觀,直到眾人安靜下來,才緩緩開口:“殿下可知,燕軍提出的和談條件?”
慕容澤微笑:“無非是割地賠款。北涼疆土遼闊,讓幾座邊城,換百姓安寧,未嘗不可?!?/p>
“若他們要的不是邊城,”拓跋冽聲音驟冷,“而是整個北涼呢?”
朝堂頓時寂靜。慕容澤臉色微變:“將軍何出此言?”
“最新情報,”拓跋冽取出一封密信,“燕太子蕭徹已放話,要踏平北涼,生擒...公主。”
所有目光瞬間聚焦在我身上。我站在原地,如墜冰窟。
蕭徹要生擒慕容嫣?為什么?
除非...他發(fā)現(xiàn)了什么。
“所以,”拓跋冽環(huán)視群臣,聲音鏗鏘,“和談無異于投降。唯有死戰(zhàn),方有生機。”
朝堂之爭,以拓跋冽的勝利告終。但我心中的不安卻越來越濃。
蕭徹為什么要生擒我?是因為發(fā)現(xiàn)了我的身份?還是另有圖謀?
退朝后,我心事重重地走在宮廊上,忽然被一個宮女撞了一下。對方連聲道歉,匆匆離去。
我繼續(xù)前行,直到回到馬車內(nèi),才展開手心——那里多了一張紙條。
熟悉的燕國密文寫著:“今夜子時,城南廢廟。故人求見?!?/p>
落款是一個特殊的符號:一只展翅的雨燕。
那是...林颯軍的標(biāo)志。
我的手開始顫抖。故人?是我的舊部?他們怎么找到這里的?又為何冒險聯(lián)系?
去,還是不去?
若去,可能暴露身份,陷入危險。
若不去,可能錯過了解真相的機會,甚至錯過...復(fù)仇的機會。
整整一天,我心神不寧。拓跋冽似乎察覺了什么,但體貼地沒有追問。
夜幕降臨,我躺在床上假寐,聽著屏風(fēng)后拓跋冽均勻的呼吸聲,內(nèi)心天人交戰(zhàn)。
子時將近。
我悄悄起身,披上外衣。就在我準(zhǔn)備溜出房門時,身后忽然傳來聲音:
“要去哪里?公主。”
我僵在原地,緩緩轉(zhuǎn)身。拓跋冽坐在榻上,眼神清明如炬,哪有半分睡意。
“我...睡不著,想出去走走?!蔽颐銖娊忉尅?/p>
他起身走來,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夜深露重,我陪公主。”
“不必了...”我下意識后退。
他卻已走到面前,目光如刀:“或者,公主是去見什么人?”
我心跳如鼓,強作鎮(zhèn)定:“將軍何出此言?”
“今日朝堂之后,有個宮女撞了你?!彼曇羝届o,卻讓我遍體生寒,“她不是宮中的人。”
原來...他都知道。
“既然將軍察覺,為何不當(dāng)場揭穿?”我反問。
“因為我想知道,”他一步步逼近,“公主會怎么做?!?/p>
我們之間的距離近在咫尺,呼吸可聞。我在他眼中看到了失望,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痛心。
“現(xiàn)在公主選擇了去赴約?!彼曇舻统?,“是準(zhǔn)備回歸燕國?還是...與舊部商議如何里應(yīng)外合?”
我看著他,忽然笑了:“將軍以為呢?”
他怔了怔。
我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衣襟,將他拉得更近:“若我要背叛,為何要救你?若我要里應(yīng)外合,為何要助你守城?”
他的眼中閃過詫異。
“那個宮女確實塞給我紙條,”我壓低聲音,“但我從未打算赴約。我只是想...將計就計?!?/p>
這是臨時編造的謊言,但也是唯一能取信于他的說法。
拓跋冽凝視我良久,似乎在判斷真?zhèn)巍W罱K,他稍稍放松了表情:“如何將計就計?”
“他們約我子時城南廢廟見面。”我快速思考著,“將軍可以提前設(shè)伏,擒下來人,拷問情報?!?/p>
他眼中精光一閃:“好計策。但公主為何不早說?”
“因為我不確定,”我迎上他的目光,“不確定將軍是否信我?!?/p>
這句話半真半假。我不確定他是否信我,更不確定自己是否該信他。
沉默在空氣中蔓延。最終,他輕輕握住我抓著他衣襟的手:“現(xiàn)在呢?公主可確定了?”
他的手溫暖而有力,仿佛能驅(qū)散所有不安。
我深吸一口氣:“我信將軍會以國事為重。”
這是避重就輕的回答,但他似乎接受了。
“既然如此,”他唇角微揚,“我們就去會會這位'故人'?!?/p>
子時的城南廢廟,陰森而寂靜。我按照約定獨自站在廟中,拓跋冽的人則埋伏在四周。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卻不見有人來。
就在我以為對方不會出現(xiàn)時,一個黑影悄然從梁上落下——輕功極好,如一片落葉般無聲無息。
“將軍?”來人壓低聲音,用的是燕國方言。
我心中一震。這個聲音...太熟悉了。
是趙副將,林颯軍中最忠誠的部下之一。
“真的是您嗎?將軍?”他急切地問,“我們收到密報,說您可能沒死,而是...而是變成了北涼公主。這太荒謬了,但...”
我站在原地,渾身冰冷。他們果然知道了。怎么知道的?誰走漏的消息?
“您不說話,是默認(rèn)了嗎?”趙副將的聲音帶著顫抖,“將軍,若真是您,請跟我回去。太子殿下說,只要您回去,過往不究,您還是林颯軍的統(tǒng)帥?!?/p>
太子的承諾?那個用冷箭射殺我的人,會既往不咎?
真是天大的笑話。
但我不能相認(rèn)。至少現(xiàn)在不能。
“你認(rèn)錯人了?!蔽矣媚饺萱痰穆曇衾淅涞溃氨緦m乃北涼公主,不知你在胡言亂語什么?!?/p>
趙副將愣?。骸翱墒敲軋笳f...”
“密報有誤。”我打斷他,“回去告訴蕭徹,北涼沒有他要找的人。若想和談,拿出誠意;若想開戰(zhàn),北涼奉陪到底?!?/p>
這是拓跋冽教我的說辭,此刻派上了用場。
趙副將沉默片刻,忽然道:“您右肩有一處舊傷,是三年前為救太子所傷。這個秘密,只有太子和我知道。”
我如遭雷擊。那個傷疤...慕容嫣的身體上沒有!這是最好的證明機會。
但我不能。一旦確認(rèn)身份,拓跋冽會怎么看我?北涼人會怎么對待一個敵國將軍的靈魂?
更重要的是,若太子真的愿意既往不咎,為何派人在戰(zhàn)場上殺我?
這是個陷阱。我?guī)缀蹩梢钥隙ā?/p>
“本宮不知道你在說什么?!蔽冶3掷淠叭粼俨浑x開,休怪本宮不客氣?!?/p>
趙副將長嘆一聲:“既然如此,末將告辭。但請將軍...保重?!?/p>
他轉(zhuǎn)身欲走,就在這時,異變突生!
無數(shù)火把突然亮起,將廢廟照得如同白晝。慕容澤帶著一隊人馬沖了進來,將我們團團圍住。
“好個北涼公主,私通敵國!”慕容澤冷笑,“拓跋將軍,這就是你誓死保護的人?”
拓跋冽從暗處走出,面色冷峻。他的目光在我和趙副將之間來回,最終定格在我臉上。
“公主,”他聲音平靜得可怕,“你有什么要解釋的嗎?”
我看著他和慕容澤,忽然明白了。
這是一個局中局。慕容澤早就知道今晚的會面,特意帶人來抓個正著。
而拓跋冽...他信我嗎?還是也在懷疑我?
趙副將突然拔刀:“將軍快走!我斷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