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你給我住口！”母親的聲音陡然拔高到一種近乎凄厲的程度，臉色煞白如紙，眼神里翻涌著被我那句“不配當(dāng)母親”徹底點燃的暴怒和某種深切的、被刺傷的劇痛。
她渾身都在微微發(fā)抖，指著我鼻尖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關(guān)節(jié)泛白，聲音像是從撕裂的嗓子里硬擠出來，帶著一種受傷野獸般的尖利和絕望：
“我不配？！”她重復(fù)著，每一個字都淬著冰冷的恨意和難以置信的悲憤，“我給你吃！給你穿！辛辛苦苦養(yǎng)你！供你上學(xué)！讓你有書念！結(jié)果呢？結(jié)果你就這樣報答我？！用這么惡毒的話來戳我的心窩子？！我養(yǎng)了個什么東西？！養(yǎng)了個忘恩負(fù)義的白眼狼?。 ?/p>
她的話語像淬毒的鞭子，一下下抽在我心上，比臉上的巴掌更疼。她逼近一步，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那眼神不再是看女兒，而是看一個仇人，一個讓她所有付出都化為烏有的罪人：
“我告訴你！只要你還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你就得聽我的！跟那種下三濫的小混混混在一起，還學(xué)會頂撞父母了？！我今天就讓你知道知道，什么叫規(guī)矩！什么叫本分！”
這劈頭蓋臉的控訴和指責(zé)，像巨石一樣砸得我頭暈?zāi)垦！＞薮蟮奈蜔o力感瞬間淹沒了剛才那點憤怒的火苗。
我想辯解，想告訴她我并不是不知感恩，我只是想告訴她別逼我這么緊……可是看著她扭曲的臉，看著她眼中那幾乎要噴出來的、認(rèn)為我十惡不赦的怒火，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只剩下冰冷的絕望。
她不再看我，猛地轉(zhuǎn)身，帶著一股決絕的狠勁，沖向門背后。那里掛著一根我無比熟悉的、被摩挲得有些發(fā)亮的舊竹條。
當(dāng)看到她手里緊握著那根象征著絕對權(quán)威和殘酷懲罰的竹條轉(zhuǎn)身時，我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的心臟，剛才那點可憐的委屈和辯解的欲望被求生的本能徹底碾碎。
那根竹條帶來的記憶太深刻了，每一次抽打都伴隨著火燎般的劇痛和久久不散的淤痕，還有那種被徹底剝奪尊嚴(yán)的羞辱感。
就在這窒息般的絕望中，那個細(xì)微的、冰冷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又在我耳蝸深處響起：
“嘀嗒……嘀嗒……”
像水龍頭沒擰緊，又像某種倒計時的秒針，精準(zhǔn)地穿透母親咆哮的噪音，直抵我混亂意識的核心。
“媽媽…不要…我錯了！媽媽！我再也不敢頂嘴了！”我嚇得聲音帶著哭腔和無法抑制的顫抖，身體本能地往后退，只想離那根可怕的竹條遠(yuǎn)一點，再遠(yuǎn)一點。
但盛怒中的母親仿佛被那句“不配”徹底點燃了所有的怨毒和證明自己“權(quán)威”的決心。她聽不見我的哀求，或者說，我的哀求此刻在她聽來只是虛偽的狡辯。
她揚(yáng)起竹條，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狠狠地抽了下來！
“啊——！”第一下抽在我的手臂上，鉆心的疼痛讓我慘叫出聲，手臂上立刻浮現(xiàn)出一道紅腫的棱子。
“我讓你說我不配！我讓你當(dāng)白眼狼！我讓你翅膀硬了頂撞我！”伴隨著每一聲帶著哭腔和暴怒的斥罵，竹條都帶著風(fēng)聲落下，精準(zhǔn)而狠辣地抽在我的背上、腿上、手臂上。
薄薄的夏衣根本擋不住那尖銳的痛楚，皮膚仿佛被燒紅的鐵線反復(fù)燙過，每一次抽打都帶來一陣劇烈的抽搐和無法抑制的哀嚎。
“媽媽！別打了…我錯了！我真的錯了！嗚嗚嗚……求求你別打了！”
“好痛…我不敢了！我再也不說了！再也不跟他玩了！我聽話！我好好學(xué)習(xí)！媽媽！求求你了…”劇烈的疼痛和滅頂?shù)目謶纸K于摧毀了我所有的倔強(qiáng)和自尊。
我再也支撐不住，“撲通”一聲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雙手死死抱住頭，身體蜷縮成一團(tuán)，試圖護(hù)住要害，發(fā)出絕望而凄厲的哭嚎求饒。
“恨嗎？” 那個聲音驟然清晰，不再是嘀嗒聲，而是一個帶著奇異誘惑力的聲音，直接在我的顱骨內(nèi)共鳴。
他又出現(xiàn)了……
他不是在詢問，而是在陳述一個冰冷的事實。
“恨…好恨?。?！” 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在心底咆哮回應(yīng)，這劇烈的痛楚像汽油，瞬間引燃了被恐懼壓制的所有憤怒、屈辱和不甘。這恨意如此洶涌，如此純粹，甚至壓過了肉體的劇痛。
“讓我出去?！?腦海里的聲音再次響起，他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金屬摩擦般的冷硬質(zhì)感。
“我可以幫你?！彼恼Z調(diào)平靜得可怕，與外界母親的暴怒和我自己的哀嚎形成尖銳的對比?！斑@痛，這恨交給我，我能讓她停手。”
這承諾帶著誘惑，仿佛只要我點頭，這無休止的折磨就能立刻終結(jié)，代價……是交出我自己。
母親依舊沒有停手，我腦袋昏昏沉沉的。
現(xiàn)實的痛苦和腦海中那冰冷的聲音激烈地撕扯著我的意識。
母親的斥罵聲、竹條的破空聲、我自己的哭求聲……都開始變得遙遠(yuǎn)、模糊，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水。
我抱著手臂，蜷縮在冰涼的地上，全身上下伴隨著刺骨的疼痛。
“幫幫我……”
眼前最后閃過的，是母親因暴怒而扭曲的面孔和那根帶著風(fēng)聲落下的藤條黑影……緊接著，是一片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濃稠黑暗。沒有痛感，沒有聲音，只有徹底的虛無。
……
不知過了多久，意識像沉船一樣艱難地浮出黑暗的海面。首先感受到的是全身無處不在的、火辣辣的鈍痛，尤其是后背和手臂，仿佛皮膚下面埋著燒紅的炭。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這些傷痛。
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鉛，我費(fèi)力地睜開一條縫。刺眼的光線讓我瞬間又閉了閉眼。模糊的視野逐漸清晰，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母親僵硬的背影。她坐在離我?guī)撞竭h(yuǎn)的椅子上，背對著我，肩膀微微聳著，一動不動，沉默得像一尊冰冷的石像。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她壓抑著的、極其輕微的抽氣聲。
然后，我看到了父親。
他就站在母親旁邊，平時總是帶著點疲憊笑意的臉，此刻像被凍住了一樣，陰沉得能滴下水來。他的眉頭緊緊鎖成一個“川”字，嘴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
父親此刻正居高臨下地、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憤怒和極度失望的冰冷眼神，死死地盯著我。
這眼神比母親的竹條更讓我心頭發(fā)寒。
“你醒了？”父親的聲音響起，干澀、沙啞，帶著一種強(qiáng)行壓抑的雷霆之怒，每一個字都像冰坨子砸在地上，“起來，跪下給你母親道歉?！?/p>
我腦子里一片混沌，像塞滿了濕透的棉絮。
發(fā)生了什么？母親…打了我…然后……我暈過去了？被打得不是我嗎？我為什么要道歉……
巨大的茫然和身體的劇痛讓我反應(yīng)遲鈍，我只是本能地、帶著一絲困惑和驚恐，看向父親陰沉的臉，又看了看母親那沉默得可怕的背影。
見我沒有立刻動作，父親的耐心似乎瞬間耗盡。他猛地向前踏了一步，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暴怒：“起來！跪下??！”
那吼聲像炸雷一樣在死寂的屋子里回蕩，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也徹底驅(qū)散了我最后一點昏沉。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比面對竹條時更甚。
我不敢再猶豫，咬著牙，忍著身上各處撕裂般的疼痛，艱難地用顫抖的手臂撐起身體。我?guī)缀跏酋咱勚?、狼狽不堪地，重新跪在了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膝蓋重重磕下去，帶來一陣新的鈍痛。
我身體因為疼痛和恐懼而無法控制地微微發(fā)抖。
父親看著我跪好，那冰冷的視線沒有絲毫緩和。他深吸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了一下，似乎在極力壓制著什么，然后用一種宣告判決般的沉重語氣說道：“向你媽媽道歉！”
道歉？
為什么？！
一股巨大的、荒謬的冤屈感瞬間沖垮了恐懼筑起的堤壩，直沖頭頂！我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父親，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臉上的表情一定寫滿了茫然和巨大的問號。
我做錯了什么需要道歉？是她不分青紅皂白的打我！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母親的背影。她還是那樣僵硬地站著，背對著我，對我的痛苦和父親的斥責(zé)毫無反應(yīng)。
這沉默，比任何控訴都更讓人窒息。
父親顯然將我的沉默和難以置信的表情視為抗拒。他眼中的怒火更盛，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顫：
“你知不知道，打父母是大逆不道的事情！是要遭天打雷劈的！”他指著母親，手指因為憤怒也在顫抖，“我之前聽你媽媽說你不聽話，不學(xué)好，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我頂多以為你就是些小孩子脾氣，耍耍性子，口頭上教育幾句就行了！誰知道……誰知道你膽子這么大！心這么狠！竟敢動手打你媽媽啊??！”
轟——！
父親的話像一道真正的驚雷，在我混亂不堪的腦海里炸開！
我打了母親？！
怎么可能？！
我……我力氣這么小……我怎么可能打得過她？她那么憤怒，那么強(qiáng)壯……我一直在挨打啊！我在求饒！我在慘叫！我什么時候……我怎么可能……
難道是……那個‘聲音’……
巨大的恐懼和一種更深層次的、未知的混亂攫住了我。那是對未知的恐懼，對“自己可能做了什么”卻毫無記憶的恐懼！如果……如果真的是“我”做的呢？在失去意識的時候，那個聲音……它真的又“出去”了？！
看著父親那張因失望和憤怒而鐵青的臉，再看看母親那沉默得如同墳?zāi)拱愕谋秤啊还蓮毓堑暮鈴墓穷^縫里滲出來。
辯解？否認(rèn)？在父親那幾乎要噴火的怒視下，在母親那無聲卻比任何控訴都更可怕的沉默前，我所有的冤屈和疑問都被凍結(jié)了，只剩下求生的本能——認(rèn)錯，平息父親的怒火，哪怕這錯認(rèn)得如此憋屈！
“媽媽…對不起…我…我不該……不該動手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