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徹底降臨,雨水終于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敲打著車窗,形成一片模糊扭曲的光暈。城市霓虹在濕漉漉的街道上流淌,像打翻的調(diào)色盤,喧鬧又疏離。
肖奕并沒有回家。
他的黑色轎車停在幾條街外的一個露天停車場角落里,熄了火,淹沒在無數(shù)相似的車輛中。車內(nèi)沒有開燈,只有儀表盤散發(fā)出幽微的藍光,映照著他毫無血色的側(cè)臉。
他坐在駕駛位上,身體微微前傾,雙手緊緊握著方向盤,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車窗緊閉,將外界的雨聲和喧囂隔絕,形成一個逼仄、壓抑的獨立空間。
冰冷的恐懼感并未隨著離開市局而消散,反而像這雨水一樣,無孔不入地滲透進來,纏繞著他的四肢百骸。
那個竊聽器……
什么時候被放上去的?是誰?組織的人已經(jīng)能如此輕易地接近他,甚至在他毫無察覺的情況下做到這一點?
這意味著他自以為安全的日常生活,早已千瘡百孔。他的一舉一動,可能一直都在別人的監(jiān)視之下。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胃里就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冷汗再次浸濕了內(nèi)里的襯衫,黏膩地貼在皮膚上。
他猛地松開方向盤,雙手插入發(fā)間,用力按壓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不行,不能亂??只攀亲畲蟮臄橙?,它會讓人犯錯,而犯錯就意味著死亡。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開始回溯今天的一切細節(jié)。
從凌晨出現(xiàn)場開始,到解剖,再到會議室……接觸過他的人屈指可數(shù)。技術(shù)隊的同事?刑偵支隊的隊員?還是……某個他完全沒有注意到的、看似無關(guān)的陌生人?
沈晏……
他的腦海里忽然閃過最后離開時,沈晏叫住他的那一幕。那個男人銳利的目光,狀似隨意的問話,以及……似乎過于接近的距離。
會是他嗎?
這個念頭讓肖奕的心臟猛地一沉。
如果沈晏發(fā)現(xiàn)了什么,為什么不直接揭穿?這個竊聽器,是試探?是監(jiān)視?還是……保護?
不,不可能。肖奕立刻否定了后者。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保護他這樣一個來歷不明、渾身疑點的人。更可能的是,這位敏銳的刑警隊長已經(jīng)對他產(chǎn)生了深厚的懷疑,正在搜集證據(jù)。
腹背受敵。
前有神秘莫測、手段殘忍的組織追索,后有目光如炬、職責所在的警察懷疑。
他就像走在一條懸于萬丈深淵之上的鋼絲,任何一絲風吹草動,都可能讓他萬劫不復(fù)。
他必須立刻處理掉這個竊聽器,但不能在這里。他需要找一個絕對安全、沒有任何信號干擾的地方。
同時,他心底那個危險的念頭越來越清晰——他必須再去一次案發(fā)現(xiàn)場,趕在警方可能進行的二次勘察之前,趕在組織可能徹底清理掉所有痕跡之前!
那里,或許藏著能揭示劉明遠與組織關(guān)聯(lián)的線索,也可能是……指向他自己末路的陷阱。
但無論如何,他必須去。
深吸一口氣,肖奕發(fā)動了車子。輪胎碾過濕滑的路面,濺起細小的水花,黑色的轎車像一道幽靈,悄無聲息地匯入夜雨的車流之中。
他需要繞點路,確保沒有人跟蹤。
晚上九點,城南公寓樓下。
雨比剛才小了些,變成了纏綿的雨絲。公寓大樓依舊燈火通明,但命案發(fā)生的那個單元窗口漆黑一片,像一塊巨大的、沉默的傷疤。
現(xiàn)場依舊被黃色的警戒帶封鎖著,出入口有派出所的民警值守。但這難不倒肖奕。他對這種高檔公寓的安保和監(jiān)控盲點了如指掌——這是他多年逃亡生涯練就的本能。
他將車停在更遠的一個街區(qū),從后備箱拿出一個看起來像是普通電工工具箱的黑色小包。然后,他繞到大樓背面,避開主入口的監(jiān)控,沿著消防通道和維修梯,借助夜色的掩護,如同壁虎一般靈巧而無聲地向上攀爬。
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fā)和外套,冰冷地貼在皮膚上,但他毫不在意。他的所有感官都提升到了極致,耳中捕捉著風聲、雨聲、以及遠處街道模糊的噪音,眼睛在黑暗中敏銳地搜尋著任何異常。
二十八樓。他停在消防通道的出口,輕輕推開一條門縫,觀察著走廊??諢o一人,只有應(yīng)急燈散發(fā)著幽綠的光。
他像一道影子般滑入走廊,避開走廊的監(jiān)控探頭(他早已記下了位置),來到2801門口。封鎖條完好無損。
他從工具包里取出特制的開鎖工具,幾乎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幾分鐘后,門鎖發(fā)出極其輕微的“咔噠”一聲。
他迅速閃身而入,反手輕輕關(guān)上門。
室內(nèi)一片死寂和黑暗。濃重的血腥味和塵埃味混合在一起,凝固在空氣中,令人窒息。
他沒有開燈,而是從包里拿出一個便攜式的多波段光源和一副特制的眼鏡戴上。冷白色的光束在黑暗中掃過,照亮了客廳依舊保持原樣的混亂——雖然證據(jù)已被取走,但標記位置的粉筆線和編號還留在地上。
他沒有在客廳停留,徑直走向臥室。
這里才是核心。
多波段光源仔細地掃過床鋪、地板、墻壁、天花板……尋找著任何可能被遺漏的微量痕跡。警方的技術(shù)隊很優(yōu)秀,但他們尋找的是指向“普通”兇手的證據(jù)。而肖奕,他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那些不屬于常規(guī)犯罪,可能只與“那個世界”相關(guān)的蛛絲馬跡。
他檢查得極其仔細,不放過任何一寸地方。汗水混合著雨水,從他的額角滑落。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臥室里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發(fā)現(xiàn)。
難道判斷錯了?組織的人處理得如此干凈?
他的目光落回那張空蕩蕩的床。床墊已經(jīng)被技術(shù)隊切割取樣,露出內(nèi)部的填充物。他走過去,跪在地上,幾乎將上半身都探入床底,用光源仔細照射床板的反面、支架的銜接處、甚至每一個螺絲孔。
就在他幾乎要放棄的時候,光束邊緣,在靠近床頭一側(cè)的床板木質(zhì)紋理的一道極其細微的裂縫里,他捕捉到了一點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異樣的反光。
他的呼吸猛地一滯!
他用鑷子,極其小心地,從裂縫中鑷出了一粒比鹽粒還要細小的、幾乎透明的……晶體碎片?
它太小了,如果不是在多波段光源特定角度照射下產(chǎn)生了一絲微弱的光暈,根本不可能被發(fā)現(xiàn)。警方的大型設(shè)備在勘查時,很可能忽略了它。
肖奕的心臟狂跳起來。他將這粒微不足道的碎片小心翼翼地放入一個特制的微型證物袋中。
就在他剛把證物袋收好的瞬間——
“嗒?!?/p>
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聲響,從客廳的方向傳來。
像是有人極其小心地踩在了地板的某處。
肖奕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凝固了。
不是警察。警察不會這樣偷偷摸摸。
他猛地關(guān)掉手中的光源,整個房間瞬間陷入絕對的黑暗和死寂。他屏住呼吸,身體緊貼著床沿,將自己隱藏在陰影里,聽覺提升到極限。
黑暗中,能聽到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聲。
還有……極其輕微、卻無法錯辨的,另一個人的呼吸聲。
非常近。
就在臥室門外。
冷汗瞬間濕透了后背。
對方是什么時候進來的?他竟然完全沒有察覺!
是組織的人?來清理可能遺留的痕跡?還是……沖著他來的?
無論是哪一種,都意味著極度的危險。
肖奕的大腦飛速運轉(zhuǎn)。對方在明,他在暗……不,現(xiàn)在的情況是,雙方都在暗處,在這片象征著死亡的黑暗里,進行著一場無聲的狩獵。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移動身體,試圖借助家具的陰影改變位置。每一寸移動都耗費著巨大的心力,不敢發(fā)出絲毫聲響。
門外的呼吸聲似乎也消失了。對方顯然也意識到了里面的不尋常,停了下來,同樣在判斷,在聆聽。
這是一種令人窒息的僵持。時間仿佛被拉長,每一秒都煎熬無比。
肖奕的手悄無聲息地摸向工具包,指尖觸碰到幾件冰涼堅硬的物品。他在評估,評估是戰(zhàn)是逃,評估勝算幾何。
硬碰硬絕非上策。對方敢來這里,必然有所準備。而且,一旦發(fā)生打斗,無論結(jié)果如何,他都無法解釋自己為什么會深夜出現(xiàn)在已被封鎖的命案現(xiàn)場。
逃。必須逃。
他的目光在黑暗中艱難地逡巡,評估著逃離路線。窗戶?二十八樓,外面是光溜溜的玻璃幕墻,不可能。唯一的出口就是臥室門,而那個未知的闖入者,很可能就守在門外。
或者……對方也在等他先動。
就在這死寂的對峙中——
“嘀嗚——嘀嗚——”
遠處,由遠及近,傳來了清晰的警笛聲!
而且,不止一輛!聲音越來越近,顯然是朝著這棟公寓樓來的!
肖奕和門外的人顯然都聽到了。
門外的呼吸聲陡然加重了一絲,隨即響起極其迅速而輕捷的腳步聲,不是朝向臥室,而是快速退向客廳大門的方向!
他要跑!
幾乎在同時,肖奕也動了!他不再隱藏,猛地從地上一躍而起,如同獵豹般撲向臥室門口!他必須抓住這個機會,趁對方被警方驚擾、注意力分散的瞬間沖出去!
“砰!”他撞開虛掩的臥室門,沖入客廳。
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城市光暈,他只看到一個高大的、穿著深色衣物、戴著兜帽和口罩的背影,正敏捷地拉開大門,閃身而出!
肖奕想也沒想,立刻追了上去!
走廊里空蕩蕩的,那個身影已經(jīng)快要跑到消防通道口。
肖奕發(fā)足狂奔!冰冷的空氣灌入肺部,帶來灼燒般的刺痛。他的速度極快,幾乎超越了常人的極限。
前面的身影似乎沒料到他的速度如此之快,在推開消防通道門的瞬間,下意識地回頭瞥了一眼。
黑暗中,肖奕對上了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冰冷、銳利,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愕?
就這一眼的工夫,肖奕已經(jīng)追至近前!他甚至能聞到對方身上一絲極淡的、奇怪的金屬和臭氧混合的氣味!
他猛地伸手,抓向?qū)Ψ降暮箢i!
對方反應(yīng)快得驚人,頭一偏,同時右肘以一個極其刁鉆的角度向后猛擊,力道沉猛,帶起風聲!
肖奕不得已撤手格擋,“啪”的一聲悶響,小臂被震得發(fā)麻。借著這股力道,那人徹底鉆入消防通道,腳步聲迅速向下遠去。
肖奕剛要再追——
“警察!不許動!”
“站?。 ?/p>
電梯門“?!钡匾宦暣蜷_,數(shù)道強光手電筒的光柱猛地照射過來,刺得他幾乎睜不開眼!幾個穿著警服的身影從電梯里沖了出來,正好將他堵在了消防通道門口!
肖奕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他被堵了個正著。
而那個真正的闖入者,早已消失在樓下錯綜復(fù)雜的黑暗里。
(合)
強光手電毫不客氣地打在他臉上,肖奕下意識地抬手擋了一下眼睛,臉色在強光下蒼白得嚇人。
“肖……肖法醫(yī)?”沖在最前面的民警愣了一下,顯然認出了他,臉上的表情從如臨大敵變成了錯愕和難以置信,“怎么是您?您怎么會在這里?還是……從里面出來?”他看了一眼肖奕身后的消防通道門,又看了一眼那邊敞開的2801房門,眼神充滿了疑惑和警惕。
其他幾個民警也面面相覷,手電光在他和空蕩蕩的消防通道之間來回移動。
肖奕放下手,站直身體。盡管心臟還在狂跳,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但他的臉上已經(jīng)迅速恢復(fù)了慣常的冰冷和平靜,甚至比平時更加冷漠,仿佛覆蓋了一層厚厚的寒霜。
“我接到匿名線報,稱現(xiàn)場可能還有遺漏的關(guān)鍵證據(jù),擔心證據(jù)被破壞,來不及等手續(xù),就先行趕來查看?!彼穆曇羝椒€(wěn)得沒有一絲波瀾,聽不出任何情緒,像是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剛到這里,就發(fā)現(xiàn)有人從消防通道逃離,試圖追擊,但沒追上?!?/p>
這個解釋合情合理,甚至凸顯了一種“敬業(yè)”和“果敢”。但他深夜獨自出現(xiàn)在封鎖現(xiàn)場,本身就已經(jīng)嚴重違反了程序。
為首的民警皺緊了眉頭,顯然并不完全相信,但礙于肖奕的身份,語氣還算客氣:“線報?哪個渠道的線報?肖法醫(yī),這不符合規(guī)定,您應(yīng)該先通知我們……”
“情況緊急,來不及。”肖奕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對方非常警惕,而且身手很好。我懷疑他和本案有重大關(guān)聯(lián)?!彼D了頓,目光掃過那幾個民警,“你們怎么會過來?”
“我們也是接到匿名報警,”民警回答道,眼神里的疑慮更深了,“說聽到2801有異常動靜,懷疑有人非法潛入。所以立刻趕過來了?!彼戳丝葱ま?,又補充了一句,“看來,報警人說的是真的。只是沒想到……是您。”
兩個“匿名”。
一個引他來,一個報警抓現(xiàn)形。
肖奕的心徹底冷了。這是一個針對他的局。從他發(fā)現(xiàn)那個竊聽器開始,或許更早,他就已經(jīng)一步步踏入了對方精心編織的網(wǎng)里。
那個闖入者,或許根本就是故意引他追擊,,故意讓他暴露在趕來的警察面前!
目的是什么?讓他被警方懷疑?失去目前的身份掩護?
民警拿出對講機:“報告指揮中心,潛入者已逃離,我們在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了市局法醫(yī)中心的肖奕法醫(yī)……嗯,他說是來調(diào)查線索……好的,明白。”
結(jié)束通話,民警看向肖奕,語氣帶著公事公辦的嚴肅:“肖法醫(yī),麻煩您先跟我們回所里一趟,需要您配合做個詳細的說明。另外,這里我們需要重新封鎖勘查?!?/p>
肖奕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點了點頭。他知道,任何多余的解釋在眼下都是蒼白的。
他被民警“護送”著,走向電梯。經(jīng)過2801門口時,他看了一眼那片漆黑的、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空間。
證物袋里那粒微小的晶體碎片,像一塊燒紅的炭,貼在他的口袋內(nèi)襯上。
這是他今晚唯一的收獲,也可能是……唯一的生機,或者催命符。
電梯門緩緩合上,映出他冰冷而模糊的倒影。
與此同時,幾條街外,一輛黑色的轎車靜靜停在雨幕中。
駕駛座上,沈晏看著手機屏幕上最終停滯不動的一個紅點——那個他偷偷放在肖奕身上的竊聽器傳來的信號,最終消失的位置,正是那棟公寓樓。
他聽著竊聽器里最后傳來的急促奔跑聲、撞擊聲、以及警察出現(xiàn)的嘈雜……
然后,信號戛然而止。
沈晏的指尖輕輕敲擊著方向盤,目光穿透雨幕,銳利如鷹。
肖奕,你果然去了。
你到底在找什么?
而那個和你交手后逃脫的人……又是誰?
這場無聲的博弈,才剛剛開始。
【第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