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高二（3）班的教室里，空氣有些沉悶。窗外的梧桐樹葉子蔫蔫地耷拉著。林晚站在講臺上，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清晰，講解著《琵琶行》里“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悲涼。粉筆劃過黑板，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商人重利輕別離’，這里白居易借商婦之口，實則暗含了對自身際遇的……” 她的話音戛然而止。
臺下的學生們抬著頭，眼神里有些困惑。前排一個女生小聲提醒：“林老師？‘暗含了’后面……”
林晚猛地回過神，發(fā)現(xiàn)自己正無意識地在黑板上寫著一個“周”字，筆畫歪斜，帶著一種她自己都未察覺的戾氣。粉筆“啪”地一聲被她用力過猛捏斷了，白色的粉末簌簌落下。
教室里一片寂靜。學生們面面相覷，連最調皮的幾個也察覺到了老師今天不同尋常的失魂落魄和壓抑的低氣壓。
“對不起，”林晚深吸一口氣，聲音有些干澀，她迅速擦掉那個刺眼的“周”字，指尖沾滿了粉筆灰，“我們繼續(xù)?！?/p>
課間操的喧鬧聲浪涌過走廊。林晚把自己關在小小的教師休息室里，面前攤著作業(yè)本，紅筆懸在半空，卻一個字也批改不下去。眼前全是碎裂的手機屏幕，是那條冰冷的信息，是那幅刺眼的婚紗照，是周嶼白那張曾讓她無比眷戀、此刻卻只想撕碎的臉。頭痛欲裂，胃里空空蕩蕩卻翻攪著惡心。
門被輕輕敲響。年級組長王老師探進頭，臉上帶著擔憂：“小林啊？臉色怎么這么差？是不是不舒服？要不下午的課……”
“王老師，我沒事。” 林晚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比哭還難看。
“真沒事？”王老師走進來，嘆了口氣，“唉，看你這樣……對了，剛才門衛(wèi)打電話到辦公室，說有位顧警官找你，好像挺急的。人還在門衛(wèi)室等著呢?！?/p>
顧警官？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那個染著油彩、沾滿血跡、沉默地將她送回家的特警身影瞬間撞入腦海。他怎么找到學校來了？難道是……周嶼白那邊又出了什么幺蛾子？還是那天的事有后續(xù)調查？紛亂的念頭瞬間涌上心頭。
“我……我這就去。” 林晚放下紅筆，指尖冰涼。
穿過喧鬧的操場，走向校門口的門衛(wèi)室。遠遠地，就看到一個穿著便服的高大身影站在門衛(wèi)室外的樹蔭下。簡單的黑色T恤，深色長褲，身姿依舊挺拔如松。是顧鋒。他正低頭看著手機，側臉線條冷硬，和那天穿著作戰(zhàn)服時相比，少了幾分硝煙味，卻多了幾分沉穩(wěn)內斂的壓迫感。
他似有所感，抬起頭，目光精準地捕捉到走來的林晚。眼神銳利依舊，但在看清她蒼白憔悴的臉色時，似乎微微頓了一下。
“顧警官？” 林晚走到近前，聲音有些發(fā)緊。
顧鋒收起手機，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秒，沒有寒暄，開門見山，聲音低沉平穩(wěn)：“林老師。打擾了。關于上次‘7.15’行動的后續(xù)調查，有些細節(jié)需要再跟你確認一下。另外，” 他話鋒一轉，語氣依舊公事公辦，“你那天離開后，狀態(tài)似乎非常不好。作為案件關聯(lián)人，確保你的安全也是我們職責的一部分。聯(lián)系你的緊急聯(lián)系人，一直無法接通?！?/p>
他說的合情合理，無可指摘。但林晚卻敏銳地捕捉到，他最后那句話，與其說是例行公事的解釋，更像是一個鋪墊。
她沉默了一下，想起自己那部被摔得四分五裂的手機，想起那個被她拉黑刪除的“緊急聯(lián)系人”?！笆謾C壞了，還沒來得及修?！?她低聲說，避開了他審視的目光。
顧鋒點了點頭，沒有追問，只是說：“方便的話，找個安靜的地方，簡單做個筆錄？”
林晚把他帶到了學校圖書館頂層一個僻靜的露天小平臺。這里平時少有人來，只有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
顧鋒拿出一個小的記事本和筆，果然問了幾個關于那天她進入公寓的時間、看到的細節(jié)（避開了婚紗照等私人部分）、聽到隔壁破門聲響的具體感受等程序性問題。林晚機械地回答著，聲音干澀。
問話很快結束。顧鋒收起本子，卻沒有立刻離開。他靠在水泥圍欄上，目光投向遠處操場跑道上奔跑的學生，沉默了片刻。陽光透過樹葉縫隙，在他冷峻的側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林老師，” 他忽然開口，聲音比剛才低沉了些許，帶著一種近乎直白的穿透力，目光轉回，落在林晚依舊毫無血色的臉上，“有些東西，過去了就是過去了。把自己困在里面，不值得。”
林晚猛地抬頭，撞進他深邃的目光里。那里面沒有憐憫，沒有說教，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冷靜和一種近乎殘酷的坦率。他知道了。他肯定查過，或者從她那天崩潰的狀態(tài)和公寓里的狼藉，就猜到了全部。這句“不值得”，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鮮血淋漓的傷口上，帶來一陣尖銳的痛楚，卻也帶來一種奇異的、被強行撕開膿瘡的清醒。
淚水毫無預兆地再次涌上眼眶。這一次，不是因為委屈，不是因為懷念，而是因為這句來自一個近乎陌生人的、冰冷的、卻直指核心的真相。
“我知道……” 她哽咽著，偏過頭，用力?；匮蹨I，“我知道不值得……我只是……需要時間?！?/p>
顧鋒看著她強忍淚水的側臉，沒有再說什么。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便簽紙，上面寫著一串電話號碼，字跡遒勁有力。
“我的私人號碼?！?他把便簽紙放在旁邊的水泥臺面上，“如果遇到麻煩，打這個?！?沒有多余的安慰，沒有虛假的承諾，只有一句簡單直白的“遇到麻煩，打這個”，和他這個人一樣，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轉身離開，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腳步聲沉穩(wěn)而漸行漸遠。
林晚站在原地，風吹亂了她的頭發(fā)。她看著那張?zhí)稍诖植谒嗯_上的便簽紙，上面的數字在陽光下清晰可見。過了很久，她才緩緩伸出手，將它緊緊攥在手心。紙張的邊緣硌著掌心，帶來細微的痛感。那痛感如此真實，將“顧鋒”這個名字，連同他染血的左手、冰冷的眼神、那句“不值得”，一起深深地刻進了這個混亂不堪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