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周明宇的愛情,始于一場秋雨中的咖啡館邂逅,卻終結(jié)于一個像素構(gòu)成的電子兔子。
如今回想起來,這三年的光陰仿佛被浸泡在一種失真的濾鏡里,看似溫暖,
實則冰冷;看似真實,實則虛幻。那場雨下得突然,我沒帶傘,
抱著幾本剛從圖書館借來的設計理論書,狼狽地沖進最近的一家咖啡館。發(fā)梢滴著水,
眼鏡蒙上一層霧氣。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筆記本電腦亮著,手邊一杯冒著熱氣的摩卡。
我慌不擇路,差點被自己的鞋帶絆倒,是他伸手扶了我一把,書散落一地?!靶⌒狞c。
”他的聲音溫和,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磁性。他幫我撿起書,
看見最上面那本《包豪斯與現(xiàn)代設計》,眉頭微挑,“學設計的?”“嗯?!蔽矣行┚狡龋?/p>
擦著眼鏡,不敢看他過于清晰的眼睛?!昂芸?。”他笑了笑,指了指對面的空位,
“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坐會兒?”那場雨下了整整兩個小時。
我們從包豪斯聊到日本極簡主義,從北歐家具聊到臺北的文創(chuàng)園區(qū)。他懂得很多,
并非浮于表面,而是有自己獨特的見解。他告訴我他叫周明宇,
在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做產(chǎn)品經(jīng)理,工作是“理解人性,設計需求”。我們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像所有情侶一樣,我們約會、看電影、牽手壓馬路、在周末的清晨賴床,
分享同一個沾著牙膏味的吻。他會在我熬夜畫圖時給我點熱奶茶外賣,
我會在他加班到深夜時去公司樓下等他,手里提著一盒溫熱的關(guān)東煮。第一年,蜜里調(diào)油,
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變化是悄無聲息地發(fā)生的。大概是從第二年開始,
我逐漸察覺到他身上有一種難以觸及的疏離感。他時常會盯著手機或電腦屏幕,
露出一種極其溫柔、甚至堪稱寵溺的微笑,那笑容并非給我。當我好奇地湊過去,
他又會迅速切換頁面,要么是一個枯燥的技術(shù)文檔,要么是一個普通的新聞網(wǎng)頁。
“看什么呢那么入神?”我問過幾次?!皼]什么,工作上的事?!彼偸禽p描淡寫,
然后用一個擁抱或別的話題轉(zhuǎn)移我的注意力。偶爾,在他去洗澡或者去陽臺接電話時,
我會忍不住飛快地瞥一眼他的電腦屏幕。但每次都是些極其正常的內(nèi)容,
郵箱、代碼編輯器、技術(shù)論壇。我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太多心。直到那次,
我們因為一件小事爭吵。具體為了什么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大概是關(guān)于誰去交水電費,
或者是他又忘了紀念日。爭吵的尾聲,我情緒失控,口不擇言地吼道:“周明宇,
你心里到底有沒有我?你是不是還想著你那個‘白月光’?”這個詞,
是我在一次幫他整理舊物時,偶然看到一張他大學時期和一群朋友的合照。
他指著角落里一個模糊的、穿著白裙子的女孩側(cè)影,眼神有過一瞬間的恍惚,
被我敏銳地捕捉到了。我追問過,他只說那是他大學時很欣賞的一個女孩,很溫柔,很純粹,
但后來失去了聯(lián)系,是他青春里一個遺憾的符號。他稱之為“求而不得的白月光”。
從那以后,“白月光”就成了我心頭的一根刺,一個在每次爭吵、每次感到被忽視時,
都會冒出來刺痛我的幻影。聽到我的質(zhì)問,周明宇愣住了,
臉上的怒氣漸漸被一種復雜的情緒取代,有無奈,有疲憊,還有一種……近乎憐憫的神色?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都暗了下來,才輕輕說:“林晚,你別瞎想。
她……是過去的事了。只是某種……感覺的寄托?!薄笆裁锤杏X?比我好在哪里?
不會跟你吵架?永遠溫柔體貼?”我酸楚地追問,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他看著我,眼神飄忽,
仿佛透過我在看別的什么,最終只是嘆了口氣:“算了,你不懂?!蹦谴蔚臓幊巢涣肆酥?,
但“白月光”的陰影卻徹底籠罩了下來。我變得疑神疑鬼,開始更細致地觀察他。
我發(fā)現(xiàn)他幾乎每天都會雷打不動地花一段時間獨自對著電腦,神情專注而柔和。
有時是在清晨,有時是在深夜。我聽到過他極低地對著屏幕說話,像是呢喃,內(nèi)容聽不清,
但那語氣里的親昵,像一把鈍刀子,慢慢割著我的心。我試過各種方法,撒嬌、質(zhì)問、冷戰(zhàn),
想要逼他說出那個“月月”到底是誰,現(xiàn)在在哪里。但他口風極緊,
除了承認確有這么一個人存在,是他“畢生所求”的一種感覺化身外,再無更多信息。
他甚至會說:“林晚,我們要向前看。有些東西,放在心里就好,拿出來就俗了,
也沒意思了。
我一方面因他的“坦誠”而稍微安心——至少不是現(xiàn)實中的某個具體前任在糾纏;另一方面,
卻又因這虛無縹緲的“概念”而更加無力。
我該如何去打敗一個存在于他想象中、被無限美化的幻影?三年時間,
我在這段感情里投入了所有的熱情和期待,卻仿佛始終在和一個看不見的影子跳著雙人舞。
累,且孤獨。打破這一切的契機,來得猝不及防。那天是個周末,陽光很好。
周明宇接到公司電話,有個線上緊急故障需要他立刻處理。他的筆記本電腦卻突然罷工,
無法開機。他急得團團轉(zhuǎn),嘗試了幾次重裝系統(tǒng)無果后,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我?!傲滞?,
你用你電腦遠程幫我一下,我桌面上有個標記‘重要’的文件夾,里面是應急方案和密鑰,
幫我發(fā)到公司郵箱就行。密碼你知道的。”他語速很快,額角冒汗。我點頭,
立刻打開我的電腦。遠程連接很順利,輸入我們共知的密碼,進入他的桌面。
那個標記“重要”的文件夾很顯眼。我點開,里面是幾個技術(shù)文檔。按照他的指示,
找到對應的文件,發(fā)送。任務完成,我正準備斷開連接,視線無意間掃過磁盤列表。
一個隱藏分區(qū)跳了出來,它的命名不是常見的“備份”或“數(shù)據(jù)”,
而是一串毫無規(guī)律的字符:“M0n7h1y_@#”。鬼使神差地,
我的鼠標指針懸停在了上面。心臟莫名地開始加速跳動。一種強烈的、不祥的預感攫住了我。
直覺告訴我,這里面有東西。有他一直藏著掖著、不愿讓我觸碰的東西。
理智告訴我應該立刻關(guān)掉,尊重他的隱私。但情感上,那股積壓了三年的委屈、不甘、猜疑,
像沸騰的火山巖漿,急需一個出口。那個隱藏分區(qū),就像一個黑色的漩渦,
散發(fā)著致命的吸引力。我深吸一口氣,手指顫抖著,點了進去。里面空空蕩蕩,
只有一個孤零零的文件。沒有名字,只有一個奇怪的擴展名,是我從未見過的格式。加密了。
試哪個密碼?我的生日?錯誤的。我們的紀念日?錯誤的。那么……只剩下一個了。
我?guī)缀跏菐е环N自虐般的沖動,敲下了他的生日。“噠。
”一聲極其輕微的、幾乎聽不見的系統(tǒng)提示音。文件開了。沒有香艷的照片,
沒有曖昧的聊天記錄,沒有另一個女人的任何痕跡。映入眼簾的,
是一個配色簡單、甚至有些粗糙的像素風界面。背景是馬賽克一樣的綠色草地,
中間蹲著一只白色的、由方塊像素點構(gòu)成的兔子,耳朵長長地垂著。
界面旁邊有幾個簡陋的按鈕:[喂食]、[清潔]、[玩耍]、[看病]。
00】 【健康值:95/100】右下角有一行小字:“創(chuàng)建于2018年4月17日”。
一只電子寵物。
一款早就過時了的、類似于上世紀九十年代“拓麻歌子”那樣的電子寵物程序。他養(yǎng)了五年。
甚至在我們相識、相戀的整整三年里,他一直都在精心喂養(yǎng)著它。
我呆呆地看著屏幕上那只像素兔子。它笨拙地晃了晃腦袋,頭頂冒出一個黃色的笑臉符號,
旁邊彈出一個氣泡對話框:【今天天氣真好呀!主人要開心哦!
( ̄▽ ̄)~*】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耳朵里嗡嗡作響,
周圍的一切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我自己粗重而混亂的呼吸聲。月月。 白月光。 溫柔。
純粹。 畢生所求。所有這些詞匯,在我腦海里瘋狂地旋轉(zhuǎn)、碰撞,最后轟然炸開,
碎片扎進每一根神經(jīng)。三年。我所有的嫉妒、不安、自我懷疑,
我視若珍寶又痛苦掙扎的感情,
我無數(shù)次在深夜流下的眼淚……原來都獻給了一個虛擬的、由代碼和數(shù)據(jù)構(gòu)成的像素兔子!
荒謬感像潮水一樣淹沒了我,緊隨其后的是滔天的憤怒和被徹底愚弄的恥辱。
我不知道自己那樣僵坐了多久。直到門口傳來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周明宇回來了。
他臉上帶著處理完緊急事務后的疲憊,但看到我坐在電腦前,神色瞬間一緊,
快步走過來:“發(fā)完了嗎?怎么樣……”他的話語戛然而止。他的目光落在了屏幕上,
落在了那個他隱藏了五年、或許自以為會永遠隱藏下去的程序界面上。
他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隨即又漲得通紅。那種秘密被驟然撕開的驚慌失措,
只在他眼中停留了一秒,就被一種強烈的、幾乎是本能的防御和憤怒所取代?!傲滞恚?/p>
”他的聲音猛地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厲色,“你干什么!誰讓你動這個的?!
”我慢慢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頭,看著他。感覺自己的脖頸像生了銹的齒輪,
每轉(zhuǎn)動一度都發(fā)出艱澀的摩擦聲。我的聲音嘶啞得連自己都陌生:“周明宇……這是什么?
”他一把搶過鼠標,試圖關(guān)掉程序,動作慌亂。我猛地按住他的手,指甲幾乎掐進他的肉里。
“回答我!”我尖聲叫道,積壓的情緒終于決堤,“這是什么?!你的月月?
你那個溫柔純粹、求而不得、放在心里怕俗了的白月光?!就是這堆……這堆可笑的像素點?
!周明宇!你告訴我!你是不是瘋了?!啊?!”我期望他否認,期望他解釋這是一個玩笑,
或者是一個什么懷舊的行為藝術(shù)。哪怕他說這是他已故親人留下的紀念物,
我都能試著去理解。但他沒有。在最初的慌亂和憤怒過后,他奇異地冷靜了下來。
他看著我的眼神,不再是看戀人,而是像看一個無法理解、無法溝通的野蠻人。那眼神里,
甚至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失望?!笆恰!彼麛蒯斀罔F,聲音冷硬,“它就是月月。
”他甩開我的手,用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tài),輕輕觸摸著電腦屏幕上那只粗糙的兔子圖像,
語氣變得異常認真,甚至帶著一種我從未享有過的溫柔:“它是我大四失戀那會兒,
一個朋友寫給我的小程序。那段時間我很難熬,吃不下睡不著,覺得什么都沒意思。
是它每天陪著我。我給它起名‘月月’,是因為它總是在晚上我最孤獨的時候亮著。
”“它不會像人一樣無理取鬧,不會因為我一時的忽略就沒完沒了地抱怨、發(fā)脾氣。
它只需要一點點數(shù)據(jù)食物,就能活得很好,永遠對你露出笑臉。我熬夜寫代碼,
它會彈出對話框說‘別太累哦,早點休息’;我心情低落,它會安安靜靜地陪著我,
聽我說話。你能嗎?”最后三個字,他抬眼看向我,目光如炬,又冷如冰霜。“你能嗎?
”你能嗎?這三個字像三顆冰冷的子彈,精準地射穿我的心臟。所有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憤怒、荒謬、恥辱……所有激烈的情緒瞬間被凍結(jié),
只剩下一種徹骨的、讓人渾身發(fā)麻的冰涼。三年。我為他學做飯燙傷的手背,
我為他熬夜整理的資料,我因為他一句話而反復揣摩的情緒,
我們之間無數(shù)次的歡笑、爭吵、擁抱、眼淚……在這一刻,在他那句“你能嗎”面前,
變成了一場徹頭徹尾的笑話。原來在他心里,真實的、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情緒的我,
竟然比不上這段預設好的、永遠不會出錯的冰冷代碼。我看著他,
看著這個我愛了三年、嫉妒了三年、此刻卻覺得無比陌生的男人,突然就笑了出來。
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失控,眼淚卻瘋狂地涌出,模糊了視線。
“好……好……周明宇……你真行……”我笑得喘不過氣,聲音支離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