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夜。我穿著血紅的嫁衣。聽著門外鑼鼓喧天。全村人都在等我拜堂。可我只想沖出去。
因為我知道。那個為我燒了一百年的男人。今晚就要來了。他不是人。是九尾狐妖。
為我擋天雷。斷一尾。為我擋天火。焚自身。十年前。他為救我。化作青火。燃盡全村。
如今。他轉(zhuǎn)世成一個叫“南嶺孤生”的少年。跪在我面前痛哭。像迷途的幼獸。巫醫(yī)說。
他活不過百日。一旦想起前世。天火將再臨。焚盡一切。喚醒他。是重逢。也是浩劫。
這道封魂咒。我該落下嗎?我的指尖。正懸在他眉心。1:雨夜初逢雨下得很大。
我縮在屋檐下??从晁疫M(jìn)泥地。濺起一個個渾濁的水泡。
阿螢把一顆剛炒好的栗子塞進(jìn)我嘴里。燙得我一哆嗦。她咯咯地笑?!赴⑿?/p>
等開春我們成了親,我天天炒給你吃?!刮疫€沒點頭。就看見了他。
那人撐著一把素白油紙傘。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一身白衣。幾乎融進(jìn)雨霧里。太干凈了。
干凈得不像會出現(xiàn)在我們這種泥村的人。他自稱清野。南嶺來的書生。雨天迷路。
求個落腳處。村長心善。讓他暫住祠堂。阿螢偷偷跑來找我。臉頰紅撲撲的。
眼里有藏不住的光。「阿玄,你見了嗎?那人……像是月亮上的人?!刮覜]作聲。月亮么?
我只覺得——他像我每晚夢里。那場燒不盡的大火。炙熱。危險。又帶著致命的引力。
村里人圍上去。吵吵嚷嚷。他一言不發(fā)。傘沿下的那雙眼。卻越過所有人。徑直落在我身上。
那一瞬。我嘴里那顆滾燙的栗子。忽然就涼了。像有根無形的線。從他眼中牽出。
穿過潮濕的雨幕。精準(zhǔn)地……釘進(jìn)我的胸口。心跳漏了一拍。不是慌。時空。
仿佛有什么東西。終于歸位了。養(yǎng)我長大的巫醫(yī)阿婆。拄著杖從祠堂出來。只看了一眼。
手里那串銅鈴「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她臉色煞白。嘴唇哆嗦。死死盯著那人。不,
是盯著他看我的眼神。當(dāng)晚。阿婆枯瘦的手攥得我腕骨生疼。
她幾乎是把我從屋檐下拖回來的。一路踉蹌。雨水打濕了褲腳。門「砰」地關(guān)上。
隔絕了屋外阿螢焦急的呼喊。屋里沒點燈。只有半截白燭。火光幽幽地跳。
阿婆從懷里掏出一大沓黃符。紙張被雨水浸濕。朱砂像凝固的血。她踩著板凳。
一張一張往門楣、窗欞上貼。動作又快又急。像在掙扎求生。我站在原地。
手腕上還殘留著她冰涼的顫抖。胸口那個被他眼神鑿開的空洞。還在絲絲縷縷地漏著風(fēng)。
我聽見阿婆的牙齒在打顫。她終于貼完最后一張符。轉(zhuǎn)過身。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我。
那眼神。和地上掉落的銅鈴一樣——空洞。驚惶?!负啊顾穆曇舾蓡?。
像被砂紙磨過。「……現(xiàn)?!顾徊讲阶呓???蓍碌氖种冈谖倚厍耙淮缣幪撎撁枘?。那里。
正是我心口發(fā)涼的地方?!盖榻?,生……」她每吐一個字。嘴里就呵出一團(tuán)白霧。最后。
她望向門外的雨幕。忽然沒了血色。她喃喃:「火要來了。」我懵懂不知。
2:青梅之誓阿螢和我。是自小定下的婚約。村里人人都這么說。這樁婚事。
是我母親用命換來的。五歲那年。我燒得能烙熟雞蛋。記憶是一團(tuán)猩紅的模糊。
我只記得母親抱著我。在雷雨里奔走。泥水濺了她滿臉。她的哭喊。被雷聲劈碎。
然后是山匪。刀鋒貼上脖頸的冰涼。阿螢的父親沖了出來。提著一柄豁口的柴刀。
他身上添了多少傷。我記不清了。我只記得。他把我奪回來時。濺在我臉上的血。是溫?zé)岬摹?/p>
帶著鐵銹和泥土的腥氣。母親感念其恩。在我燒退后。拉著阿螢父親的手。
當(dāng)著全村人立誓:「阿玄這條命是你們家給的。若他活下來。便與螢兒結(jié)為夫妻。生生世世。
報此大恩?!鼓菚r我不懂「婚約」的重量。不懂「生生世世」。像一道枷鎖。從五歲起。
就扣在了我的命骨上。我只知道——阿螢是那個會把草藥嚼碎。用嘴堵給我的人。
是那個在我被罵「病秧子」時。第一個撿起石頭砸回去的女孩。是那個在夏夜。
為我捉滿罐螢火蟲。說要照亮我前路的人。她的眼睛。亮得像那些螢火。干凈。溫暖。
是我昏沉病痛中。唯一的光。我曾以為。這就是我的歸宿。是泥濘土地里。
開出的最安穩(wěn)的花。我會娶她。我們會生幾個孩子。像村里任何一對夫妻那樣。
在柴米油鹽里。磨掉歲月。直到清野出現(xiàn)。他像一場天火。驟然降臨。不是為了燎原。
是為了——燒干我身邊所有的螢火。只留他一個。他要我看的。從來不是人間安穩(wěn)。是地獄。
3:清野其人清野很快成了村里最特別的存在。姑娘們的話題。總繞不開他。說他撫琴。
能讓山鳥停在檐上聽。說他念詩。比說書先生還好聽。說他那張臉。清冷如雪山冰。
看人時卻帶三分溫和。她們說。他的溫和。是淬了冰的刀鞘。疏離??蜌?。
把所有人都隔絕在外。所有人都這么說。唯獨我知道不是。他看我時。那層刀鞘會「咔」
地裂開一道縫??p隙里透出的。是滾燙的、不加掩飾的……幾乎要將我吞噬的東西。
他從不主動與我說話。旁人與我攀談時。他會垂眼。指尖摩挲袖口。像一尊玉像。
可但凡起風(fēng)。我那扇總關(guān)不嚴(yán)的木門。就會被風(fēng)吹開。然后。他就會出現(xiàn)在門口。
仿佛只是路過。他什么也不說。徑直走進(jìn)來。將干凈外衫披在我身上。動作很輕。
但那件衫子。帶著一股雪地松針的冷香。瞬間包裹了我。那味道鉆進(jìn)鼻腔。滲進(jìn)皮膚。
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他的指尖隔著粗布。擦過我的后頸。一觸即離。那點冰涼。卻像燒紅的鐵。
在我皮膚上留下一個隱秘的印記。灼得我整條脊骨。都僵了。我夜里總做噩夢。
夢見漫山遍野燒不盡的大火。和火里那只通體雪白、眼瞳如血的狐貍。
它一遍遍用古老悲戚的調(diào)子。喚我:「阿玄。阿玄?!姑恳淮巍N叶枷癖换鹕嗵蜻^。
驚醒時里衣浸透冷汗。心跳砸在肋骨上。幾乎要撞出胸膛??勺詮那逡皝砹恕R磺卸甲兞?。
那只白狐依舊在夢里燒著??晌覄傄俺雎晻r——窗外。就會響起一陣極輕極沉的哼唱。
是支我從未聽過的古調(diào)。不成詞。不成曲。像深山古剎里木魚的余音。
又像……白狐在火海中的悲鳴。被強(qiáng)行壓抑。變得疲憊而溫柔。那聲音仿佛有實體。
一點點透過窗戶。淌過我滾燙的額頭。撫平我的神經(jīng)。它像山巔流泉。也像鎖住野獸的鐵鏈。
每一次。我都在這詭異又安心的歌聲里。不受控制地沉沉睡去。仿佛靈魂被他牽引。
拽入一個安全的、只屬于他的深淵。再睜眼。天光大亮。窗外空無一人。只有晨露。
打濕了窗臺上一枚不知何時落下的。干枯松針。4:阿螢的疏遠(yuǎn)阿螢來看我的次數(shù)。
越來越少了。她也開始學(xué)村里的姑娘。去祠堂給清野送吃食。想聽他彈琴。想看他一眼。
她來的時候??偺嶂澈?。眼神卻飄忽不定。不敢看我。從前她一進(jìn)門。就奔到我床邊。
摸摸我的額頭?,F(xiàn)在。她會先在院子里站一會兒。目光越過我。望向祠堂的方向。那里。
清野住著。她眼里的光。就在那時。一點點暗下去了。像被風(fēng)吹得忽明忽暗的螢火。
終于有一次。她提著一碗蓮子羹進(jìn)來。清野恰好從外面回來。他手里拿著幾卷書冊。
目不斜視。從阿螢身邊走過。連一片衣角都沒碰她。阿螢鼓起勇氣。上前一步。
聲音小得像蚊子:「清野先生……這是我熬的,潤肺?!骨逡暗哪_步停了。沒有回頭。
連側(cè)臉都吝于給她。只淡淡地「嗯」了一聲。那聲音。冷得像冬日河面的冰。
阿螢的手僵在半空。食盒的蓋子邊緣。沁出水汽。濡濕了她的指尖。她眼圈一下子紅了。
而清野的目光。卻穿過庭院。穿過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精準(zhǔn)地落在我身上。那一刻。
我清楚地看見——他看阿螢。像看一株路邊的草。一塊擋路的石。
看我時……卻像在看他失而復(fù)得的全世界。那眼神里的占有和偏執(zhí)。幾乎凝成實質(zhì)。
將我釘在原地。動彈不得。阿螢順著他的視線回頭看我。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凈。
她什么也沒說。放下食盒。轉(zhuǎn)身跑了。我聽見她壓抑的、細(xì)小的哭聲。消失在巷子口。
屋里只剩下我和他。還有那碗漸漸冷掉的蓮子羹。他走進(jìn)來。步子很沉。沒有看那碗羹。
徑直走到我面前。俯下身。那股熟悉的松木冷香。再次將我籠罩?!杆龅臇|西,」他開口。
聲音很低。帶著一絲喑啞。「你不必吃。」他的指尖。輕輕碰了一下我的嘴唇。冰涼的。
帶著不容置喙的力道?!改愕牟。襾碇?。」「你的人……」他頓了頓。呼吸拂過我的耳廓。
激起一陣戰(zhàn)栗?!敢彩俏业摹!惯@種認(rèn)知讓我窒息。也讓我……隱秘地戰(zhàn)栗。我和阿螢之間。
那罐曾照亮我整個童年的螢火。好像被他一只一只。親手掐滅了。
他要這世間所有的光都熄滅。只剩下他。這一團(tuán)。要把我燒成灰燼的地獄之火。
5:真相初現(xiàn)我燒得混沌。整個人像被扔進(jìn)蒸籠。骨頭縫里都往外冒著熱氣。迷迷糊糊間。
額頭上一片冰涼。有人在照顧我。那只手。帶著熟悉的、清冽的涼意。正用浸濕的布巾。
擦去我額上的汗。耳邊。有歌聲。很低。很輕。像從很遠(yuǎn)的地方飄來。斷斷續(xù)續(xù)。不成調(diào)子。
「玄心未改……魂歸故林……」「千年一夢……只為君尋……」那調(diào)子凄美得不像話。
像一把鈍刀。一下下割著我的心口。我費力地睜開眼。眼皮重得像墜了鉛?!高@首歌……」
我嗓子啞得厲害?!改銖哪膬郝爜淼模俊骨逡安潦玫膭幼?。停了。布巾上的冷意。
就那么停在我眉心。激起一陣戰(zhàn)栗。他沉默了片刻?!甘悄隳赣H……臨死前唱的?!?/p>
他聲音很輕?!改悴挥浀昧耍俊罐Z的一聲。我腦子里有什么東西炸開了。
渾身的燥熱瞬間被抽干。只剩下刺骨的寒意。我猛地坐起來。死死盯著他:「你說什么?」
這件事。我從未對任何人說過。母親去世時。我才五歲。那首歌。那個雨夜。
是我藏在心底最深處的碎片。連自己都快要忘了。清野似乎也意識到說錯了話。
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肝沂恰牬謇锢先苏f的?!顾瓜卵?。試圖掩飾??赡屈c慌亂。
已經(jīng)像燒紅的烙鐵。在我心里。燙下了一個清晰的疑竇。他不對勁。整個村子。
也都不對勁了。公雞在半夜啼哭。聲音凄厲得像嬰兒。家家戶戶的狗整夜不眠。
對著后山狂吠。山泉眼。流了三天的黑血。腥氣沖天。鄰家的孩子夢游到老槐樹下。
回來就發(fā)高燒??拗f胡話?!肝铱匆娏恕粋€穿白衣服的人……」「他跪在樹根前面,
哭得好傷心,像個嬰兒……」恐慌像瘟疫。在村里蔓延。人們涌去巫醫(yī)的木屋。
巫醫(yī)點了三炷香。掐指一算。臉色慘白?!秆龤??!埂甘前倌觌y遇的大妖?!谷巳簢W然。
阿螢也在。她白著臉。下意識地反駁:「不可能……清野哥是好人,他怎么會是妖……」
巫醫(yī)搖了搖頭。渾濁的眼睛掃過每一個人?!秆谎豢赐獗??!埂高@些異象,
都指向一個人。」他聲音陡然凝重:「情根深種,引動了‘焚心劫’?!埂敢坏┨旎鸾蹬R,
我們整個村子,都會被燒成灰燼?!顾哪抗?。最終落在了祠堂的方向。清野住的地方。
當(dāng)夜。巫醫(yī)召集了村中所有的長老。我也是在那時。聽到了那個荒誕又可怖的真相。
「清野不是人?!埂杆巧嚼锏暮?,修行近千年?!埂敢话倌昵?,為了救一個瀕死的孩子,
耗盡修為,魂魄都散了。」「只因執(zhí)念太深,他一次次輪回轉(zhuǎn)世,只為再找到那個孩子?!?/p>
「這一世,他感應(yīng)到了阿玄。所以,他來了?!?/p>
長老顫聲問:「那……‘焚心劫’是怎么回事?」「狐心一旦動了凡情,便會引來天劫?!?/p>
「他自己會死,他愛的人……還有我們整個村子,都會被業(yè)火焚盡?!刮艺驹陂T外。
手腳冰涼。原來。他說「你的病,我來治」,是這個意思。原來。他說「你的人,也是我的」
,也不是玩笑。我不愿信?;蛘哒f,我不敢信。我必須……親眼看看。那晚。我沒有點燈。
清野的房里也一片漆黑。只有冷白的月光。勾勒出模糊的輪廓。我站在他門外。站了很久。
風(fēng)吹過竹林。沙沙作響。像無數(shù)細(xì)碎的耳語。最終,我還是推開了那扇門。屋里很靜。
那股松木冷香。比任何時候都濃郁。纏繞著我。幾乎讓我窒息。我沒有翻箱倒柜。
只是憑著一種說不清的直覺。一步步,走到了床邊。他的呼吸很輕。很平穩(wěn)。似乎睡得很沉。
我蹲下身。指尖緩緩探入他的枕下。隨即,觸到一個冰涼堅硬的物體。是一個小木盒。
邊緣被摩挲得很光滑??吹贸?,主人常拿在手里。我屏住呼吸。用微微顫抖的指尖。
打開了盒蓋。那一瞬間。月光恰好從窗欞的縫隙里透進(jìn)來。一束清輝。精準(zhǔn)地。
照亮了盒中的東西。那是一枚玉墜。玉色并不頂好。甚至有些斑駁。卻被養(yǎng)護(hù)得極好。
通體溫潤。泛著柔和的光。玉墜上。用古樸的篆文。清清楚楚地刻著兩個字?!摹?/p>
我的手劇烈地一抖。記憶如決堤的潮水。轟然將我淹沒。五歲那年的雨夜。電閃雷鳴。
我高燒不退。母親抱著我在泥濘的山路上奔跑。哭喊求神。一道驚雷劈下。
母親尖叫著將我護(hù)在身下。我卻在刺目的白光中??匆娨恢痪薮蟮陌缀鼜奶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