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捏著新表格和新加上的微信聯(lián)系人,心情復(fù)雜地回到303寢室。剛推開虛掩的門,里面的對話聲清晰地傳出來:
“哎,楚瑜,系里通知讓我們下午五點前去實驗室基礎(chǔ)技能驗證點確認了!分班要用!”黃思思的聲音帶著點緊張。
“嗯,剛收到郵件?!背さ穆曇粢琅f冷靜。
“哎呀好煩!我的筆記本還在箱子里沒拆呢!都怪薇薇你拉著我逛商場……”黃思思抱怨。
“用我的。”白薇的聲音懶洋洋的,“我那臺游戲本配置最高,跑分應(yīng)該沒問題。思思你的小蘋果也可以試試?!?/p>
“太好了薇薇!么么噠!”黃思思歡呼。
林溪的手停在門把上。實驗室技能驗證?分班?沒人通知她!她趕緊掏出手機,屏幕碎了一角的舊手機安靜如雞,沒有任何新郵件提醒!她的心瞬間沉了下去。一種被信息洪流拋在岸邊的恐慌感再次攫住了她。這就是都市叢林的第一課嗎?信息差即等級。
她深吸一口氣,推門進去。
“林溪回來了?樓下是誰找你???”黃思思八卦地問。
林溪搖搖頭,沒多解釋:“哦,剛剛樓下有個師兄找我說……有表格需要現(xiàn)在填緊急聯(lián)系人?”她盡量讓聲音平穩(wěn)。
楚瑜從她的超大雙屏顯示器后面抬起頭:“哦對。你手機郵件設(shè)置好了嗎?系里通知下午五點前,所有新生帶上自己的電腦設(shè)備,到三號實驗樓B區(qū)302機房進行基礎(chǔ)應(yīng)用能力驗證。系統(tǒng)要聯(lián)網(wǎng)記錄,這是后續(xù)分實驗班的依據(jù)之一。時間不多了。”
“電腦……”林溪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沒有自己的筆記本電腦。高中三年,家里唯一那臺臺式機還要留給弟弟學(xué)習(xí)用。她只能趁弟弟不用的時候練習(xí)點基本操作。
她的窘迫和沉默,在安靜的寢室里顯得格外突兀。
“???你沒帶電腦啊?”黃思思驚訝地張大嘴,目光下意識掃向林溪那空蕩蕩、只有幾本舊書的桌面。
連一直在專注涂指甲油的白薇,都抬眼看了過來。那目光,帶著一絲了然,一絲微妙的“果然如此”。
楚瑜推了推眼鏡,眉頭終于皺了一下,似乎覺得有點麻煩:“機房應(yīng)該有幾臺備用機……不確定能不能搶到。你只能去碰碰運氣了。”她頓了頓,看著林溪瞬間失血的臉,又補充了一句,“或者…問問附近男生宿舍?可能有認識的同學(xué)借臺能用的?”
林溪感到臉上溫度急劇升高,像被無形的火焰燎過。她幾乎是逃也似的沖出了寢室:“我…我去看看備用機!”
夕陽的金輝開始涂抹明大的林蔭道,勾勒出法桐高大而古老的輪廓。
林溪沿著楚瑜指點的方向,幾乎是跑向三號實驗樓。心在胸腔里激烈地撞著,一半是趕時間的急迫,一半是強烈的羞恥。電腦,一個她本以為在大學(xué)里可以慢慢想辦法解決的“工具”,竟在開學(xué)第一天,以一種如此尖銳的方式,成為劃分她與其他人“資格”的棱角。白薇那雙了然的眼睛和黃思思不加掩飾的驚訝,像針一樣扎在她背上。
實驗樓厚重的玻璃門隔絕了夏末的熱氣,卻帶來一股冰冷刺鼻的消毒水和空調(diào)冷氣混合的氣息,還有機器高速運轉(zhuǎn)的低沉嗡鳴。
B區(qū)302大機房,像一個充滿了未來科技感的洞穴。數(shù)十臺電腦整齊排列,屏幕閃爍著幽幽的光??諝饫飶浡滤芰稀l(fā)熱電子產(chǎn)品和焦慮混合的味道。新生們擠在過道上,各自守著自己的筆記本或高端一體機,小聲討論著測試內(nèi)容,神情各異。機房最前方巨大的投影屏上,滾動著測試系統(tǒng)和操作說明。
幾個輔導(dǎo)員模樣的老師和戴著“助教”袖章的學(xué)生在隊伍間穿梭維持秩序,解答問題,但臉上都帶著高強度工作下的疲憊。
林溪擠進人群,目光焦急地在角落里掃視,尋找著楚瑜口中那可能存在的“備用機”。終于,在機房最后面一個光線最暗的角落里,她看到了三臺明顯型號老舊、連接線凌亂糾纏的臺式機擠在一起,屏幕是厚重的CRT顯示器。其中一臺屏幕是黑的,另兩臺亮著,卻被四個圍著討論的男生占用了。
“請問……”林溪湊近其中一個穿著志愿者紅馬甲的男生,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發(fā)顫,“老師…同學(xué)!這三臺電腦……是備用機嗎?能借我用一下嗎?我……”
那男生正和旁邊人激烈討論著一個復(fù)雜的界面參數(shù),被打斷后有些不耐煩地抬頭:“備用機?人太多,都占滿了!而且這老古董,跑測試軟件不一定行,好多接口驅(qū)動都不兼容了!你自己帶設(shè)備沒?”他語速飛快,眼神銳利,帶著工科生解決實際問題的直白。
“我……我的電腦還沒到……”林溪的聲音更低了,一股巨大的無力感攫住了她。最后一條路似乎也堵死了。
就在這時,機房入口處傳來一陣小范圍的騷動,夾雜著幾個女生刻意壓低卻難掩興奮的低呼。
“江嶼學(xué)長來了!”
“在哪在哪?”
“好像是來找李教授的……”
林溪下意識地順著視線望去。
依舊是簡單的白T恤灰色運動褲,身影卻自帶一種令人側(cè)目的磁場。江嶼正站在機房門口正前方。他沒有看任何人,目光正與最前方投影屏旁邊站著的、一個頭發(fā)花白、神情嚴肅、穿著格子襯衫的教授(大約是系主任李教授)交談。
李教授眉頭緊鎖,指著投影屏上一段晦澀的數(shù)據(jù)流,語速很快:“……樣本集異常波動,可能參數(shù)泄露導(dǎo)致初始權(quán)重偏離,這個模型有bug,得查……”
江嶼微微側(cè)身,神情專注,薄唇抿成一條直線。他沒穿志愿者馬甲,甚至沒看周圍擁擠的新生,但當他站在那里,專注地聽著老師解釋一個專業(yè)問題時,一種無形的、冷冽的權(quán)威感便彌漫開來,蓋過了周圍的嘈雜議論。之前幾個煩躁維持秩序的助教看到他,動作都下意識收斂了些。
陽光從機房高高的窗戶斜射進來,一道光柱正好分割了喧囂的前場和他所站的略顯安靜的入口區(qū)。林溪遠遠地望著他。他站在那片相對光亮的區(qū)域里,像存在于另一個次元,與這片充滿新手焦慮和學(xué)生喧嘩的“新手村”格格不入。
這就是學(xué)生會副主席江嶼。那個在地鐵口冷漠評價她的天之驕子。那個在光鮮實習(xí)錄用通知背后被許哲含糊暗示“家里情況復(fù)雜”的神秘人物。
林溪的心緒像被投進石子的水面,泛起復(fù)雜的漣漪。她本該對這個刻薄的人沒什么好感,但此刻,看到他專注地置身于問題的核心,看到他輕而易舉獲得老師的重視和周圍人不自覺的敬畏,一種微小卻強烈的觸動在她心底滋長——一種對“力量”(哪怕這力量看起來冰冷)的某種近乎本能的向往?或者是對那距離感的……不忿?
李教授還在對著投影屏說著什么,語速飛快。江嶼似乎提了一個建議,李教授眉頭微微舒展了一下。就在這時,人群中一個女生大概是踮腳張望得太專注,胳膊肘不經(jīng)意間碰倒了旁邊桌子上一個不知道屬于誰的、插著U盤卻未關(guān)好的塑料水杯!
“啊——!”一聲驚呼!
半杯水以不容抗拒的姿態(tài),朝著林溪和她旁邊那臺唯一亮著屏幕的、某個男生的老舊備用主機箱傾瀉而下!
嘩啦!
“我靠!”主機箱的主人——一個戴著厚厚眼鏡、滿臉青春痘的男生臉色煞白,看著水流迅速滲入機箱外殼的散熱孔,發(fā)出了絕望的哀嚎。
這一下吸引了所有目光。包括門口那片“光明區(qū)”的。
李教授被打斷,不滿地皺眉看過來。江嶼的目光也短暫地掃向混亂的中心點,那目光依舊沒什么溫度,掠過驚慌失措的肇事女生,掠過臉色慘白的主機箱主人,最后……在那幾臺老舊CRT顯示器和旁邊唯一未被波及、卻也顯得無比寒酸的備用主機之間短暫停頓了一下。
林溪就站在那主機和屏幕旁邊,被那男生的哀嚎和眾人的目光聚焦,手指無意識地緊緊攥著那張剛補辦好的緊急聯(lián)系人表格,表格邊緣被汗水浸濕,如同她的心情。備用機成了泡水機,最后一絲希望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徹底澆滅了。
江嶼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不超過半秒。也許是認出了地鐵口那個狼狽的身影,也許只是看到她空空如也的書包一側(cè)(沒有電腦包),又或許什么都沒有。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波瀾,甚至連一絲“又是她?”的輕微訝異都沒有,只有一種事不關(guān)己的疏離,很快便收回視線,重新專注到李教授還未討論完的問題上。
那短暫的、毫無情緒的一瞥,卻像一道精確的冰錐,刺穿了林溪最后一點自欺欺人的僥幸。在他眼中,她和那臺被潑水報廢的破舊主機一樣,大概都屬于無需投入計算資源的“低優(yōu)先級事件”。
機房里的喧鬧似乎在那一刻被放大又抽離。林溪站在那片狼藉的水漬和報廢的老舊機器旁,隔著攢動的人群,清晰地感受到了“光明區(qū)”與這片混亂地帶的巨大落差。這象牙塔的棱角,第一次,以如此冰冷而殘酷的方式,硌在了她的心上。
她低下頭,指甲幾乎要掐進表格里。緊急聯(lián)絡(luò)人那一欄,依舊空著。
窗外夕陽更沉,在遠處圖書館的尖頂上,熔出最后一抹耀眼的、卻也冰冷的金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