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沙】一陳二從民政辦公室的那個小窗口里，領(lǐng)回女兒牛牛的骨灰盒時，太陽正毒。
七月流火，柏油馬路被曬得發(fā)軟，冒著一股子焦煳氣?？諝怵こ淼孟窕婚_的麥芽糖，
每一次呼吸都粘在肺葉上，悶得人胸口發(fā)慌。陳二抱著那個黑色的、沉甸甸的方盒子，
走出那棟褪色的灰色小樓。盒子上貼著一張白紙，打印著“陳樂”，后面是生卒年月。樂，
快樂的樂，是妻子生前給女兒取的大名。她說，這輩子沒什么大指望，
就希望孩子能活得快快樂樂。現(xiàn)在，快樂躺在陳二的懷里，變成了一捧灰。陳二是個要賬的，
在城西“黑哥”手下混飯吃。這活兒不好聽，說白了就是地痞流氓，
靠嚇唬人、潑油漆、堵鎖眼過日子。他長得人高馬大，
一道從額角劈到下巴的疤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了十歲，也兇了十倍。這道疤，
是他年輕時跟人搶地盤留下的紀(jì)念。平日里，只要他往人門口一站，
那張臉就是最好的催款通知單?？山裉欤杏X自己縮成了一團(tuán)。懷里的盒子不大，
卻像抱著一整座山。他走得很慢，生怕顛著了。牛牛從小就暈車，
坐趟公交車都能吐得稀里嘩啦，小臉蠟黃。陳二想，現(xiàn)在她變成灰了，應(yīng)該不會再暈了吧。
他沒有打車，舍不得。他沿著馬路牙子，一步一步往自己那個位于老城區(qū)的出租屋挪。
陽光像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扎在他的后脖頸上。汗水順著疤痕的溝壑往下淌，流進(jìn)眼睛里，
又澀又疼。他沒伸手去擦，就那么任憑眼淚和汗水混在一起，模糊了整個世界。
街邊的音像店在放一首老掉牙的歌，女歌手的聲音甜得發(fā)膩，唱著“陽光總在風(fēng)雨后”。
陳二覺得刺耳，像是有人拿著砂紙在他心口上用力地磨。他的風(fēng)雨，好像永遠(yuǎn)不會停。
妻子三年前得癌走了，家里積蓄掏空了，還欠了一屁股債。從那時候起，
陳二就跟著黑哥干起了要賬的營生。他什么活兒都接，越臟越累的越搶著干。
因為他得養(yǎng)牛牛。牛牛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念想。牛牛很乖，從不吵著要新衣服，
也不鬧著去游樂園。她最大的樂趣，就是等陳二晚上收工回家，
聽他講那些在外面要賬時編出來的“英雄故事”。陳二總是把那些欠錢不還的老賴，
說成是被惡龍抓走的公主，而他，就是去拯救公主的騎士。“爸爸，你今天打敗惡龍了嗎？
”牛?？偸潜犞请p清澈得像泉水一樣的眼睛，滿懷期待地問。“打敗了，
”陳二會摸著她柔軟的頭發(fā)，滿嘴酒氣地吹牛，“爸爸一腳就把惡龍踹飛了，
它哭著把金幣都還給了公主。”牛牛就會咯咯地笑，笑聲像一串銀鈴鐺。那串銀鈴鐺，
在一個月前，被一輛闖紅燈的黑色轎車，碾碎了。陳二那天正好去外地要一筆爛賬，
等他接到交警電話，瘋了一樣趕回來時，只看到停尸間里那張蓋著白布的小床。他不敢掀開，
他怕。他怕自己賴以活命的最后一根稻草，就這么斷了?？伤€是掀開了。
那張他親過無數(shù)次的小臉，已經(jīng)沒有了血色，冰冷僵硬。額頭上有一個很大的傷口，縫了針，
像一只丑陋的蜈蚣趴在那里。陳二沒有哭，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他就那么站著，
站到兩條腿都麻了，站到停尸間的管理員不耐煩地催他。他腦子里空空蕩蕩，
像是被人用勺子把所有東西都挖走了，只剩下一個呼呼漏風(fēng)的空殼。肇事司機(jī)跑了，
現(xiàn)場沒有監(jiān)控，只有一個目擊者說看到一輛沒有牌照的黑色轎車。線索就這么斷了。
警察說會盡力查，但這種案子，希望渺茫。陳二沒再去找過警察。他知道，這世上有些事，
警察管不了。他得自己來?；氐郊?，一個不到二十平米的單間，空氣里還殘留著牛牛的味道，
一種淡淡的、像牛奶一樣的甜香。墻上貼著牛牛畫的畫，一張歪歪扭扭的全家福。畫上，
三個人手拉著手，笑得嘴都咧到了耳朵根。
陳二把骨灰盒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張牛牛用過的小書桌上，
挨著她最喜歡的那個缺了耳朵的兔子玩偶。他坐下來，點了根煙，煙霧繚繞中，
他仿佛又看到了牛牛坐在桌前，晃著兩條小腿，一筆一劃認(rèn)真寫字的樣子。
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直到一包煙抽完。煙灰缸里堆滿了煙頭，像一堆小小的墳。他伸出手，
想摸一摸那個黑色的盒子，就像從前每天晚上摸牛牛的額頭一樣。
指尖觸碰到盒子的那一瞬間，陳二的動作停住了。不對勁。這盒子太輕了。
不是說骨灰有多重，而是一種感覺。一種……空洞感。他抱了一路，心里總覺得有點別扭，
現(xiàn)在他明白了。這重量，和他想象中一個六歲孩子的骨骼燒盡后應(yīng)有的分量，不一樣。
他皺起眉頭，那道長疤像一條猙獰的蜈蚣，在他臉上扭動。他把盒子拿起來，
放在耳邊輕輕晃了晃。里面?zhèn)鱽淼?，不是骨灰那種細(xì)碎綿密的“沙沙”聲，
而是一種更粗糲、更流動的聲音。像是……沙子。陳二的心猛地一沉，
像墜入了一個無底的冰窟。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瞬間竄到了天靈蓋。他死死地盯著那個盒子，
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不可能。他對自己說。一定是自己想多了，悲傷過度，腦子壞掉了。
他把盒子放回桌上，又點了根煙，手卻抖得厲害，煙幾次都對不準(zhǔn)嘴。他狠狠吸了一口，
滾燙的煙霧嗆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他盯著那個盒子，
看了足足有十分鐘。那個黑色的方塊，像一個沉默的嘲諷，靜靜地立在那里。終于，
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猛地掐滅了煙頭。他站起身，從廚房里翻出一把生了銹的螺絲刀。
盒子的底部有四顆螺絲，用蠟封著。他的手抖得比剛才更厲害了。螺絲刀幾次都滑出了卡槽，
在黑色的漆面上劃出刺眼的白痕。他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穩(wěn)住手腕，一顆，
兩顆……當(dāng)最后一顆螺絲被擰下來的時候，他的額頭上已經(jīng)全是冷汗。他慢慢地，慢慢地，
把盒子的底蓋掀開。沒有內(nèi)膽，沒有包裹的布。里面裝的，是一盒黃色的，粗糙的，
建筑工地上隨處可見的——沙子。陳二的腦子“嗡”的一聲，炸了。他感覺不到憤怒，
也感覺不到悲傷。一種巨大的、荒謬的、足以吞噬一切的虛無感，將他整個人都淹沒了。
他的女兒，他活在這世上唯一的念想，死了。死了之后，連一把灰都留不下。留給他的，
只有一盒騙人的沙子。他呆呆地站著，像一尊石雕。窗外的陽光斜斜地照進(jìn)來，
在那盒黃沙上投下一片斑駁的光影。那些沙粒，在光線下閃著微弱的光，像無數(shù)雙眼睛，
在無聲地嘲笑著他這個失敗的父親，這個可悲的男人。過了很久，很久。陳二緩緩地抬起手，
用手指捻起一撮沙子。沙粒從他的指縫間滑落，流回盒子里。他笑了。不是大笑，
也不是冷笑。是一種介于哭和笑之間的，扭曲的、干澀的聲音，從他的喉嚨深處擠了出來。
“呵……呵呵……”那笑聲在寂靜的房間里回蕩，聽起來比哭聲還要悲傷，還要絕望。
他把那盒沙子重新蓋好，一顆一顆，把螺絲擰了回去。然后，他把盒子放回了原位，
挨著那個缺了耳朵的兔子玩偶。他做完這一切，走到床邊，從床底下拖出一個黑色的帆布包。
拉開拉鏈，里面是一把用布裹著的砍刀，刀刃磨得雪亮。這是他吃飯的家伙，
平時用來嚇唬人。今天，他想用它來砍點什么。他把刀重新包好，塞進(jìn)包里，站起身，
走向門口。他要去火葬場。他要知道，他的牛牛，到底去了哪里。二城南火葬場，
建在城市的邊緣，背靠著一座荒山。從市區(qū)坐公交車過去，要換兩趟車，
晃晃悠悠一個多小時。下了車，還要再走上十幾分鐘的土路。路的兩邊是半人高的荒草，
風(fēng)一吹，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無數(shù)人在低聲啜泣。遠(yuǎn)處，幾根高大的煙囪沉默地矗立著，
像指向天空的灰色手指。其中一根，正不緊不慢地吐著白煙，煙霧在陰沉的天空下緩緩散開，
最后消失不見。陳二知道，那就是“出口”。人從這里進(jìn)來，從那里出去，就變成了一縷煙，
一陣風(fēng)。他來過這里一次，是送妻子。那時候他哭得像個傻子，覺得天都塌了。
現(xiàn)在他才明白，天塌下來，人也未必會死。人真正會死的，是心里的那點念想沒了。
他背著那個黑色的帆布包，面無表情地走進(jìn)了火葬場的大門。一股奇怪的味道撲面而來。
是焚燒的味道，混雜著消毒水和一種若有若無的、類似油脂的焦煳氣。接待大廳里冷冷清清，
只有一個穿著制服的女工作人員，正低著頭百無聊賴地玩著手機(jī)?？吹疥惗M(jìn)來，
她眼皮都沒抬一下，只是不耐煩地問了句：“辦什么？”“我找王主任。
”陳二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王主任在開會，有事下午再來。
”女人頭也不抬地說道。陳二沒有走，他就那么站在柜臺前，像一根木樁。
他那張帶著疤的臉，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格外陰森。女人終于感覺到了不對勁，她抬起頭，
看到陳二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嚇了一跳?！澳恪愀墒裁?？”“我找王主任。
”陳二又重復(fù)了一遍，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壓迫感。女人被他盯得心里發(fā)毛，
手里的手機(jī)都差點掉了。她咽了口唾沫，指了指走廊盡頭的一扇門：“在……在那邊，
主任辦公室?！标惗]說謝謝，轉(zhuǎn)身就朝那扇門走去。辦公室的門虛掩著，
里面?zhèn)鱽硪魂囮囨倚β?，還有一個女人嬌滴滴的聲音。陳二沒有敲門，一腳就把門踹開了。
“砰”的一聲巨響，門板撞在墻上，又彈了回來。屋里的笑聲戛然而止。
一個五十歲左右、腦滿腸肥的胖子，正摟著一個穿著護(hù)士服的年輕女人，兩人膩歪在沙發(fā)上。
看到陳二闖進(jìn)來，胖子先是一愣，隨即勃然大怒。“你他媽誰??？懂不懂規(guī)矩！
”胖子一邊手忙腳亂地整理著自己被弄亂的衣服，一邊指著陳二的鼻子破口大罵。
陳二沒理他，眼神像刀子一樣，在屋里掃了一圈。辦公室很大，裝修得很豪華，
紅木的辦公桌，真皮的沙發(fā)，墻上還掛著幾幅看不懂的字畫?！澳闶峭踔魅危俊标惗?。
“我就是！你他媽到底……”王主任的話還沒說完，陳二已經(jīng)走到了他面前。
陳二比王主任高出一個頭，他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那種眼神，就像屠夫在看一頭待宰的豬。
王主任被他看得心里發(fā)怵，后面的罵聲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嚨里。
他這才注意到陳二臉上那道猙獰的疤，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來者不善。“你……你有什么事？
”王主任的語氣軟了下來?！拔遗畠?，陳樂，一個月前在這里火化的?！标惗蛔忠活D地說，
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王主任愣了一下，顯然想不起來這么個名字。
他每天經(jīng)手的死人太多了，哪里記得住?！芭丁悩肥前?，我查查。
”他裝模作樣地走到辦公桌前，打開電腦，手指在鍵盤上笨拙地敲了幾下。
那個年輕護(hù)士早就嚇得花容失色，縮在沙發(fā)角落里，大氣都不敢出?！安榈搅?。
”王主任指著屏幕，頭也不回地說，“陳樂，六歲，車禍。手續(xù)齊全，已經(jīng)火化了，
骨灰家屬昨天領(lǐng)走的。怎么，有什么問題嗎？”“有問題?！标惗穆曇衾涞孟癖?，
“骨灰是假的?！薄凹俚模俊蓖踔魅蜗袷锹牭搅颂齑蟮男υ?，轉(zhuǎn)過身來，夸張地笑了幾聲，
“兄弟，你不是來搞笑的吧？我們這兒是國營單位，怎么可能……”他的話又一次被打斷了。
陳二從帆布包里，掏出了那個黑色的盒子，重重地砸在了紅木辦公桌上?！芭?！
”盒子被摔開了，里面的黃沙，灑了半個桌子。王主任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他看著那些黃沙，
眼睛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但很快就被掩飾了過去?！澳氵@是什么意思？
”他強(qiáng)作鎮(zhèn)定地問?！拔业呐畠?，在哪兒？”陳二逼近一步，眼睛死死地盯著王主任的眼睛。
“我……我怎么知道！”王主任色厲內(nèi)荏地吼道，“尸體送進(jìn)來，登記，火化，這是流程！
肯定是哪個環(huán)節(jié)搞錯了！你等等，我叫人來查！”他說著，就要去拿桌上的電話。
陳二一把按住了他的手。陳二的手像一把鐵鉗，捏得王主任的手骨咯咯作響?！鞍。∧惴攀?！
放手！”王主任疼得臉都白了，冷汗順著他肥胖的臉頰往下淌。“我的女兒，在哪兒？
”陳二又問了一遍，聲音里已經(jīng)帶上了壓抑不住的殺氣?！拔艺娌恢溃∥也恢?！
”王主任疼得嗷嗷直叫。那個小護(hù)士嚇得尖叫一聲，連滾帶爬地跑出了辦公室。
陳二沒有去管她。他另一只手從包里緩緩抽出了那把用布裹著的砍刀。
他慢條斯理地解開布條，露出了里面雪亮的刀刃。辦公室里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王主任看著那把刀，兩腿一軟，差點癱在地上。他這輩子都是在辦公室里作威作福，
哪里見過這種陣仗?！按蟾纾蟾?，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他徹底慫了，
哭喪著臉求饒，“你先把刀放下，咱們什么都好商量！”陳二沒說話，只是用刀背，
輕輕拍了拍王主任肥胖的臉頰。冰冷的觸感，讓王主任渾身一哆嗦，
一股尿臊味從他褲襠里傳了出來?！拔以賳栕詈笠槐椤！标惗穆曇?，像是來自九幽地獄，
“我的女兒，陳樂。她的尸體，到底去了哪里？”王主任渾身抖得像篩糠，牙齒上下打著顫。
他看著陳二那雙毫無感情的眼睛，知道今天要是說不清楚，自己恐怕真要交代在這里了。
“我……我說……我說……”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口，“但你得保證，不能動我！”陳二沒應(yīng)聲，
只是把刀刃，又貼近了他的脖子一分。王主任嚇得魂飛魄散，再也不敢討價還價，
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所有事情都說了出來。他說，這件事，不是他一個人干的?；鹪釄隼?，
從上到下，都有人參與。他們會把一些無人認(rèn)領(lǐng)，或者家屬看起來老實好欺負(fù)的尸體，
偷偷扣下來，尤其是一些年輕的、完整的尸體。然后，用沙子或者動物的骨灰，
冒充骨灰交給家屬。“那……那真的尸體呢？”陳二的聲音在發(fā)抖，
他幾乎不敢問出這個問題。“賣……賣掉了……”王主任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哼?！百u給誰？！
”陳二一聲暴喝，刀刃在王主任的脖子上劃出了一道淺淺的血痕?！鞍?！”王主任慘叫一聲，
“我說！我說！是賣給了一個姓李的老板！我們都叫他李老板，他每個月都會來拉一次貨！
我不知道他要尸體干什么，他給的錢多，我們就……”“李老板？叫什么名字？
在哪里能找到他？”“我……我真不知道他全名，我們都是單線聯(lián)系。
他每次來之前會給我打電話，用的都是不記名的號碼。”王主任快哭了，“我只知道，
他的車，是一輛白色的金杯面包車，車后面，貼著一個……一個紅色的壁虎車貼！
”白色金杯，紅色壁虎。陳二把這兩個詞，死死地刻在了腦子里。“你們……把牛牛也賣了？
”陳二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疼得他幾乎無法呼吸。王主任不敢看他的眼睛，低著頭，小聲地“嗯”了一聲。
那個“嗯”字，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了陳二的天靈蓋上。
他腦子里最后一根名為“理智”的弦，徹底崩斷了。他什么都聽不見了，什么都看不見了。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憤怒和仇恨。他舉起手里的刀，對著王主任的胳膊，
狠狠地砍了下去?！鞍 ?！”凄厲的慘叫聲，響徹了整個火葬場。
三陳二從火葬場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
夕陽的余暉把西邊的天空燒成了一片詭異的紫紅色，像一道巨大的、無法愈合的傷口。
他的白T恤上，濺滿了星星點點的血跡。他沒有去擦，就那么走在回家的路上。
路上的行人看到他這副模樣，都像躲瘟神一樣，遠(yuǎn)遠(yuǎn)地避開。他不在乎。他的帆布包里，
除了那把砍刀，還多了一樣?xùn)|西——王主任的一根手指。他砍下了王主任的右手小拇指。
他本來想殺了他，但最后一刻，他忍住了。殺了王主任，線索就斷了。而且，
他不想讓這個胖子死得那么痛快。他要讓他活著，活在恐懼里?；氐侥莻€空無一人的出租屋，
陳二反鎖上門，把自己扔在床上。他沒有開燈。黑暗像一床厚重的棉被，把他緊緊地包裹住，
讓他感到一絲虛假的安全。他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天花板上，因為潮濕，有一片水漬，
形狀像一只眼睛，在黑暗中靜靜地注視著他。王主任的話，像電影一樣，
在他腦海里一遍遍地回放。賣掉了……賣掉了……這兩個字，像兩根毒針，扎在他的心上，
反復(fù)地攪動著。他的牛牛，
那個愛笑、愛撒嬌、會抱著他的脖子說“爸爸是世界上最厲害的騎士”的牛牛，死了之后，
連安寧都得不到。她的身體，被一群畜生，當(dāng)成了貨物，賣掉了。賣去做什么？陳二不敢想。
他怕自己會瘋掉?？赡切┛植赖哪铑^，卻像藤蔓一樣，瘋狂地在他腦子里生長。配陰婚？
器官買賣？還是……更可怕的，他連想象都無法觸及的黑暗？無論是哪一種，對他來說，
都是凌遲。他從床上坐起來，摸出手機(jī)。手機(jī)屏幕亮起，照亮了他那張毫無血色的臉。
屏保是牛牛的照片，她穿著一條粉色的公主裙，站在公園的草地上，笑得燦爛千陽。
陳二用粗糙的手指，輕輕地?fù)崦聊簧吓畠旱男δ??！芭Ｅ?，別怕?！彼哉Z，
“爸爸……爸爸一定把你找回來。”不管她是完整的，還是殘缺的。他都要把她找回來。
帶她回家。他打開通訊錄，手指劃了很久，最終停在了一個名字上——黑哥。
電話很快就接通了?！拔梗⒍?，什么事？”電話那頭傳來黑哥粗獷的聲音，
背景里還夾雜著麻將牌的碰撞聲?！昂诟纾蚁胝埬銕蛡€忙。”陳二的聲音很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