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起時的相遇
六月的沿海小城總被咸濕的風裹著,連空氣里都飄著淡淡的海腥味——那是潮水漫過灘涂后,帶著紅樹林氣根的濕潤,混著貝殼曬熱的暖香,慢悠悠地鉆進每條街巷。林未蹲在紅樹林邊緣的防潮堤上,膝蓋上攤著速寫本,筆尖剛蘸了淺褐色的顏料,想勾勒出潮間帶氣根的紋路,腳下突然傳來“咯吱”一聲。
她低頭一看,退潮后沒來得及加固的泥灘,竟把她的帆布鞋整個吞了進去。冰涼的泥順著鞋縫漫到腳踝,帶著點黏膩的癢,她慌得想往后扯腳,泥卻像有吸力似的,把鞋抓得更緊了?!皠e動,越掙扎陷得越深。”清亮的男聲從身后傳來時,林未的指尖已經(jīng)攥緊了速寫本的邊緣,指節(jié)泛白。
她回頭的瞬間,一個穿卡其色沖鋒衣的男生快步走來。他褲腳卷到膝蓋,小腿上沾著星星點點的泥漬,卻沒遮住線條利落的骨感——不是健身房練出的夸張肌肉,是常年走灘涂、搬設(shè)備磨出來的緊實。他沒等林未反應(yīng),就彎腰遞來一只手:“抓穩(wěn)我,重心往后移,慢慢退?!?/p>
男生的手掌很暖,指腹帶著薄繭,像是常年握采樣勺、擰標本瓶磨出來的。林未順著他的力道往后挪時,臂彎里的畫夾沒抓穩(wěn),“嘩啦”一聲滑落在泥地上,速寫本散了好幾頁。最上面一頁畫的是晨光里的紅樹林,淺褐色的氣根在紙上暈開,像潮水漫過灘涂的痕跡,此刻卻沾了泥點,顯得有些狼狽。她“呀”了一聲,剛想彎腰去撿,男生卻先一步蹲了下去。
他蹲得很輕,怕壓壞灘涂里的小生物,指尖小心翼翼地避開沾泥的頁角,把散頁攏到懷里,又用干凈的袖口擦了擦封面的灰:“你畫的紅樹林?”他翻到其中一頁,上面是傍晚的潮間帶,幾只招潮蟹舉著螯橫走,線條軟得像風拂過水面,“很像,連風的感覺都畫出來了——你看這里,”他指著蟹鉗旁的留白,“像不像潮水剛退,風還沒散的樣子?”
林未這才看清他的臉:額前的碎發(fā)被海風吹得微翹,幾縷貼在飽滿的額頭上;眼睛很亮,是那種透著認真的亮,像是映了海面的光;笑起來時嘴角會露出兩顆小虎牙,沖淡了眉宇間的英氣,多了點少年氣。男生把速寫本遞還給她時,林未瞥見他沖鋒衣的左側(cè)口袋上,別著一枚銀色的徽章——那是上周小城環(huán)保站發(fā)的“保護紅樹林”徽章,只有在反對填海建碼頭的倡議書上簽過名的人,才能領(lǐng)到。
“你也是……”林未的話沒說完,男生就先笑了,指了指她帆布包上同款的徽章,指尖輕輕碰了下徽章上的紅樹林圖案:“原來我的‘戰(zhàn)友’不僅會畫畫,還會把自己陷進泥沼里?!彼焓謳土治捶鞯羲賹懕痉饷嫔蠚埩舻哪嘈亲樱瑒幼骱茌p,像是怕碰壞她的心血,“我叫沈徹,海洋生態(tài)調(diào)研的,昨天剛到這兒掛職。你呢?”
“林未,在前面那間藍色屋頂?shù)漠嬍夜ぷ??!绷治吹皖^把速寫本抱在懷里,指尖還殘留著男生掌心的溫度,耳尖悄悄熱了。她的畫室在老街區(qū)盡頭,藍色屋頂是去年剛刷的,在一片灰瓦里很顯眼,很多人路過都會多看兩眼。她忽然想起環(huán)保站工作人員上周說的話——“過幾天會有北京來的研究員,幫咱們測紅樹林的生態(tài)價值,有他的數(shù)據(jù),反對填海就更有底氣了”,便抬頭問:“你就是來測生態(tài)數(shù)據(jù)的研究員?”
沈徹點頭,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手指在屏幕上滑了兩下,翻出一張照片遞過來:“這是我昨天傍晚拍的,潮間帶里有剛孵化的彈涂魚幼體,才指甲蓋那么大?!闭掌锏臑┩可希瑤字话胪该鞯男∩锿现毤毜穆涯?,在水洼邊跳著躲陰影,沈徹的指尖在屏幕上點了點:“你看它們的卵囊,要是被潮水沖跑,或者被填海的機器壓到,就活不成了。”他頓了頓,聲音輕了些,“這片紅樹林是它們唯一的棲息地,也是很多候鳥的中轉(zhuǎn)站,要是真建了碼頭,生態(tài)鏈就斷了?!?/p>
林未盯著照片看了好一會兒,忽然覺得眼前的男生和這片海很像——看著開朗灑脫,卻藏著不肯放棄的認真勁兒。海風又吹過來,紅樹林的氣根掃過兩人的腳踝,帶著點癢。沈徹把手機揣回口袋時,目光落在林未沾了泥的帆布鞋上,忍不住笑了:“下次來寫生可以叫我,我知道哪塊灘涂的泥比較硬,不會陷進去,還能幫你擋著風,免得你再把自己變成‘泥人’?!?/p>
林未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把速寫本按得更緊了些,輕輕“嗯”了一聲。遠處的海浪拍打著防潮堤,聲音“嘩啦、嘩啦”的,像是在說,這個被海風裹著的夏天,好像要開始不一樣了。沈徹看著她泛紅的耳尖,沒再多說,只是彎腰幫她把陷在泥里的帆布鞋拔出來,又找了根干樹枝,幫她刮掉鞋底的泥:“走吧,我送你回畫室,不然等會兒潮漲了,路更難走?!?/p>
兩人并肩往畫室走,沈徹手里拿著林未的畫夾,走在靠海的一側(cè),偶爾有浪花濺上來,他都會下意識地擋在林未前面。林未跟在他身后,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這片她守了很多年的海,好像因為這個人的出現(xiàn),多了些不一樣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