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叫蘇念禾，他叫江磊。名字一個像初夏溫軟的禾苗，一個像山間冷硬的石頭。人也是。
我們是彼此的初戀。農(nóng)村的愛情，都帶著點泥土和青草味。初中時，
他是班里最野的那個小子，皮膚是常年下地幫農(nóng)干活的古銅色，笑起來帶點痞氣，總?cè)俏遥?/p>
又總偷偷對我好。我還記得，那年初三，學(xué)業(yè)緊，家里條件一般，早餐常常就是一個干饅頭。
我從小身子弱，又白瘦，上午第二節(jié)課肚子就咕咕叫。江磊就坐在我后桌，不知道從哪天起，
每天早自習(xí)下課，我都能從桌肚里摸出一個還溫?zé)岬闹箅u蛋。用一塊洗得發(fā)白的手帕包著。
我回頭看他，他就故意板著臉，看窗外，耳根子卻紅得透亮。那個年紀(jì)的喜歡，羞澀又赤誠，
像那個剝開后蛋白光潔細(xì)膩的雞蛋，藏著最質(zhì)樸的溫暖。后來我們就在一起了。
從校服到婚紗，村里人都說，念禾這丫頭有福氣，和江磊這么多年，感情還好得蜜里調(diào)油。
福氣？我曾經(jīng)也這么覺得。直到……婚后三年，生下了兒子舟舟。
我低頭看著自己腰間軟塌塌的贅肉，
又瞥向鏡子里那張因長期睡眠不足和郁結(jié)于心而黯淡發(fā)黃的臉。兒子舟舟三歲了，
是我灰暗生活里唯一的光亮。我們和婆婆住在一起，老人幫忙帶孩子，我感激，
但那些細(xì)碎的摩擦，像沙子一樣硌在生活的鞋里，日夜不停。就像今天，
我擠了四十分鐘地鐵，渾身疲憊，剛進(jìn)門，
舟舟就像個小炮彈一樣沖過來抱住我的腿：“媽媽！”那一刻，
所有疲憊都像被陽光蒸發(fā)的露水。我彎腰想抱他，卻差點閃了腰——生完孩子后，我這身體，
大不如前了。婆婆端著湯從廚房出來，看見我，笑了笑：“回來了？快洗手吃飯，
今天燉了雞?！蔽乙残α诵?。不出所料，只見婆婆很自然地把雞腿挑出來，
碼到旁邊一個空碗里，那是江磊的專屬。餐桌上，那碗肉永遠(yuǎn)金光閃閃。我和婆婆吃的，
永遠(yuǎn)是雞頭雞爪和沒什么肉的骨頭。一開始江磊還會不好意思，夾一筷子給我，
婆婆立刻就說：“她在家里啥活不干，吃那么好干啥？你才是頂梁柱?！贝螖?shù)多了，
江磊也就心安理得了，甚至?xí)X得那本就該是他的。我沒說話，默默坐下，
給舟舟吹涼碗里的粥。江磊是后面回來的，身上帶著一股泳池消毒水的味兒。他換了鞋，
把外套隨手扔在沙發(fā)上，看到餐桌，眼睛一亮：“喲，媽，燉雞了！真香！”他坐下，
大口扒飯，吃得嘖嘖有聲，絲毫沒留意到我?guī)缀鯖]碰那幾塊零星的內(nèi)臟和脖子。晚上，
舟舟不知怎么鬧起脾氣，哭得撕心裂肺。我抱著他在屋里來回走，唱啞了嗓子。
江磊洗完澡出來，靠在門框上擦頭發(fā)，看著我們娘倆，眉頭擰成疙瘩：“又怎么了？
連個孩子都哄不好?！蔽依鄣醚燮ざ荚诖蚣埽麉s只會指責(zé)我，我突然覺得難受極了，
胸口一陣發(fā)悶。“我哄不好？你試試每天下班回來就像打仗一樣！
洗衣服、帶孩子、收拾你和你媽弄亂的攤子！你倒好，游泳游得一身輕松，
回來就當(dāng)甩手掌柜！”“我上班不累？游泳是為了保持狀態(tài)！不然怎么賺錢養(yǎng)家？
難道像你一樣，越來越……”他話沒說完，但那雙眼睛里的嫌棄，像冰錐一樣扎進(jìn)我心里。
曾幾何時，那是一雙曾讓我心動的眼睛。是的，我原來很瘦，生完舟舟后，
體重像吹氣球一樣漲起來，再沒回去過。他從前還會摟著我說“胖點好，抱著舒服”，
巴”“我同事老婆出了月子就跟小姑娘似的”“你能不能有點自制力”……我氣得渾身發(fā)抖，
心口一陣絞痛，眼前都有些發(fā)黑。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剛結(jié)婚時他不是這樣的，
我皺眉他都會緊張，我生氣他會變著法兒哄我。從什么時候起，他變得如此刻薄和冷漠？
是因為我變成了黃臉婆，所以他連基本的尊重都吝嗇了嗎？舟舟被我們的爭吵嚇到，
哭得幾乎背過氣。我強(qiáng)壓下心中的怒火，拍著孩子的背，轉(zhuǎn)過身，用后背對著他。
吵有什么用？只會氣死自己。體檢報告上“肝氣郁結(jié)”、“乳腺增生”的字眼還歷歷在目，
醫(yī)生委婉的建議是“保持心情舒暢”。呵，心情舒暢。在這個家里，這四個字比金子還貴。
2.第二天中午，我在公司樓下散步。這是我雷打不動的午間項目——不吃午飯，純走路。
正巧遇上吃完飯出來散步的曉月，她是新來的畢業(yè)生，性子直率?！澳詈探?，你又不吃啊？
”曉月看著我，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擔(dān)憂。“你這臉色越來越差了，走路都打飄，
減肥也不是這個減法??？”我勉強(qiáng)笑笑：“沒事，瘦得快?！薄翱墒恰睍栽掠杂种梗?/p>
最后還是沒忍住，“你又不胖，健康最重要。你看你最近，感覺一陣風(fēng)就能吹跑。
姐夫不擔(dān)心你??？”姐夫？我搖搖頭，沒說話。只有我自己知道，
衣柜里那些再也塞不進(jìn)去的裙子，和江磊偶爾瞥過我身體時那冰冷的眼神，
像鞭子一樣抽著我。我必須瘦，哪怕是用健康做代價。散步回公司的路上，手機(jī)響了，
是個陌生號碼。我接起來，那邊傳來一個溫和又有點熟悉的男聲?！罢垎枴翘K念禾嗎？
”“我是，您哪位？”“我是周嶼，初中同學(xué)，坐你隔壁組的，還記得嗎？
”記憶的閘門猛地被拉開。周嶼，那個總是白凈整潔，學(xué)習(xí)成績很好，
會悄悄幫我撿起掉落文具的男生。我恍惚了一下：“啊……記得，周大學(xué)霸嘛，好久不見，
怎么突然……”電話那頭，他笑了笑，聲音溫和：“沒什么，前幾天回老家，
遇到幾個老同學(xué)，聊起你，就要了號碼。你……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挺好的。
”我?guī)缀跏菞l件反射般地吐出這三個字，像一層厚厚的粉底，遮蓋住所有不堪。
我們簡單聊了幾句近況，他聽說我結(jié)婚了有孩子了，語氣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停頓。
然后笑著說：“真好，祝福你。其實……初中的時候，偷偷喜歡過你很久，
還攢錢想給你買條裙子，可惜后來聽說你和江磊在一起了，就沒敢再打擾?，F(xiàn)在說出來，
就當(dāng)是給青春補(bǔ)個交代，你別介意?！蔽椅罩謾C(jī)，愣在人來人往的街口。
陽光刺得眼睛發(fā)酸。那種感覺，陌生又遙遠(yuǎn)，
像在舊衣服口袋里突然摸到一顆融化又凝固的水果糖，只剩下一點模糊的甜膩。晚上回家，
我也不知道是出于一種什么心理，或許是想證明自己也曾被珍視過，或許只是想找點話題，
我把這件事當(dāng)笑話講給了江磊聽。他正癱在沙發(fā)上打游戲，頭也沒抬，
手指在屏幕上噼啪作響，嗤笑一聲：“周嶼？就那個小白臉？”“嗯。成績挺好的那個。
”“你告訴他，你現(xiàn)在多少斤?？床粐樑芩！蹦且豢?，世界仿佛被按了靜音鍵。
他輕飄飄的一句話，像一把淬了劇毒的冰刀，不僅捅穿了我此刻殘存的自尊，
還把過去那點僅有的、美好的回憶也攪得粉碎。我看著他的后腦勺，
看著這個我曾用整個青春去愛戀的男人，心臟像是被扔進(jìn)了速凍冰柜，瞬間凍結(jié)，
連疼痛都感覺不到了。所有的委屈、憤怒、絕望，在這一刻攀升至頂峰，然后——啪嗒一聲，
斷了。連和他爭吵的欲望都沒有了。哀，莫大于心死。舟舟搖搖晃晃地跑過來，抱著我的腿，
仰著小臉：“媽媽，你不開心嗎？”我低下頭，看著兒子清澈純凈的眼睛，
那里面是全然的依賴和愛。我蹲下身，緊緊抱住他軟軟的小身子，
把臉埋在他帶著奶香的頸窩里。不能倒下，蘇念禾。為了兒子，你必須站起來。
3.從那天起，我好像真的死了。心里那個裝著“江磊”、裝著對婚姻所有期待的地方，
徹底化為灰燼。我不再因為他晚歸而生氣，不再因為婆婆的偏心而難過，
不再因為他任何一句話而情緒起伏。我變得異常平靜，一種讓人害怕的平靜。同時，
我開始瘋狂地投簡歷。我受夠了這個令人窒息的家，
受夠了這種仰人鼻息、看不到未來的生活。我需要錢，需要獨立，迫切需要。
我的專業(yè)能力并不差，只是婚后為了照顧家庭，一直茍在一個清閑但毫無前途的文員崗位上。
現(xiàn)在，我豁出去了。機(jī)會很快來了。一家業(yè)內(nèi)頗有名氣的公司正在招項目助理，壓力巨大，
但薪水驚人，幾乎是現(xiàn)在的三倍。我拼盡全力準(zhǔn)備面試，查資料、模擬問答，幾乎不眠不休。
面試那天，我向曉月借了件西裝外套，把自己收拾得盡量精神干練。
面對幾位表情嚴(yán)肅的考官，我努力控制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的手指，拿出所有的專注和自信。
一周后，我收到了Offer。郵件里的薪酬數(shù)字，讓我反復(fù)確認(rèn)了三遍。
我平靜地提交了離職申請，然后回家，在飯桌上，平靜地宣布了這個消息。江磊嚼著飯，
愣了一下，第一反應(yīng)是：“多少？吹牛吧？什么工作能給你開這么多？別是騙人的吧？
”婆婆把筷子一放，臉沉了下來：“工資高？那得多忙？
女人不著家像什么樣子……”我看著他們，心里一片漠然，甚至有點想笑。
“舟舟我會安排好。家務(wù)，江磊你也該分擔(dān)了?！蔽业恼Z氣平靜無波，“至于我行不行，
拭目以待吧?！毙鹿ぷ鞯拈_始如同地獄。完全陌生的領(lǐng)域，高強(qiáng)度快節(jié)奏的運轉(zhuǎn)，
讓我每天像陀螺一樣旋轉(zhuǎn)，白天忙得喝不上一口水，晚上加班到深夜是常態(tài)?；氐郊遥?/p>
常常已是凌晨，舟舟早已睡熟。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因為過度勞累，
也因為常常錯過飯點。但眼神卻漸漸凝練出不一樣的光彩。江磊對我突然的消瘦似乎很滿意，
偶爾會施舍般地夸一句，“瘦了點，順眼多了”。但對我日夜顛倒的忙碌和越來越少的交流，
他似乎根本不在意。他依舊準(zhǔn)時下班去游泳，回家打游戲，享受婆婆給他開的小灶。
婆婆抱怨了幾次我不管孩子不做家務(wù)。但我直接把第一個月工資的銀行短信提醒界面打開，
放在了茶幾上——那串?dāng)?shù)字讓她瞬間閉上了嘴，眼神復(fù)雜。錢，有時候，是最直接的語言。
適應(yīng)了小半年，我終于在新崗位上站穩(wěn)了腳跟，處理工作開始得心應(yīng)手。
我給自己換了幾套質(zhì)地精良的職業(yè)裝，剪了利落的短發(fā)，開始用上以前舍不得買的化妝品。
鏡子里的女人，雖然依舊帶著疲憊，但眼神銳利，身姿挺拔，
隱隱透出一種我以前從未有過的冷冽和光芒。那天，我?guī)е壑廴ド虉?。?jīng)過一家品牌櫥窗，
一條剪裁優(yōu)雅的墨綠色連衣裙吸引了我的目光。鬼使神差地，我拉著舟舟走了進(jìn)去。
試衣間里，我換上了那條裙子。尺碼是M。鏡子里的人，腰身纖細(xì)，曲線分明，
除了眼底淡淡的倦色，幾乎讓我看到了大學(xué)時代的自己?！皨寢尯每矗∠窆?！
”舟舟在一旁拍著小手，眼睛亮晶晶的。我看著鏡子，有些恍惚。就在這時，手機(jī)響了。
是江磊。電話那頭，他的聲音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驚慌和恐懼，幾乎變了調(diào)?！澳詈蹋∧阍谀?？
！快回來！媽……媽她摔了一跤！暈過去了！我……我該怎么辦？！你快回來?。?！
”我握著手機(jī)，聽著他語無倫次、帶著哭腔的求助，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攥了一下，
卻又迅速被一種冰冷的平靜覆蓋?？矗@個離了我就運轉(zhuǎn)失靈的家。
4.我對著鏡子里那個墨綠色、煥然一新的自己，深吸一口氣，語氣冷靜得近乎殘酷。
“叫救護(hù)車了嗎？地址報清楚。按住媽的人中。
”我甚至能聽到電話那頭他更加手忙腳亂和崩潰的聲音?！拔摇医辛耍】墒恰詈?，
我怕！你快回來！求你了！”“等著?！蔽覓炝穗娫挘p輕摸了摸舟舟的額頭，
然后利落地?fù)Q回自己的衣服，牽著兒子的小手?！白?，舟舟，我們回家。”到家時，
門虛掩著。推開門，一股混雜著食物酸腐味和絕望氣息的熱浪撲面而來。
婆婆倒在客廳地板上一動不動，臉色灰敗。江磊跪坐在旁邊，徒勞地試圖掐她的人中，
手法笨拙得讓人心驚。一地狼藉。像被颶風(fēng)掃過。看到我，江磊猛地抬頭，眼睛紅腫，
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念禾！你快看看媽！”我沒看他，徑直走到婆婆身邊，
探頸動脈，查看瞳孔，保持她呼吸道通暢。救護(hù)車的鳴笛聲由遠(yuǎn)及近。醫(yī)護(hù)人員抬走婆婆，
江磊慌慌張張地跟上去，腿軟得差點絆倒。我抱著舟舟，鎖好門，跟上。醫(yī)院的長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