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佩芝還記得，十七歲那年的玉蘭花，開得像堆雪。那一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早，
園子里的玉蘭樹仿佛一夜之間被天使吻過，滿樹銀裝素裹，芬芳四溢。她穿著月白色的洋裙，
那是父親特地從上海永安公司給她帶回來的最新款式，裙擺處繡著精致的玉蘭花紋，
與她身后的花樹相映成趣。她站在自家花園的玉蘭樹下，懷里抱著剛滿周歲的兒子阿珩。
孩子的眼睛又黑又亮，像極了上等的墨玉，正伸出肉乎乎的小手，試圖抓住隨風飄落的花瓣。
“小姐，小少爺抓著花瓣不放呢，跟您小時候一個樣?！北Ｄ窂垕屧诓贿h處笑著說，
手里的相機記錄下這美好的瞬間。林佩芝低頭輕笑，
用纖細的手指輕輕拂去兒子軟發(fā)上的花瓣。阿珩咿咿呀呀地叫著，
將捏在手心的花瓣往嘴里送，她連忙阻止，換來孩子不滿的嘟囔。
那天陽光暖得像融化的蜜糖，透過層層疊疊的玉蘭花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遠處傳來街頭小販隱約的叫賣聲，混合著花園里芬芳的氣息，
編織成她少女時代最熟悉的背景音。她怎么也想不到，這會是她最后一次聞到熟悉的玉蘭香。
下午三時許，阿珩哭鬧著要睡覺，張媽抱著孩子回房去了。
林佩芝忽然想起前日在城南見過的糖畫攤子，那老師傅手下流轉(zhuǎn)出的孫悟空活靈活現(xiàn)，
她當時便想著定要買一個回去，等阿珩再大些給他玩。這個念頭一旦升起，
便如藤蔓般纏繞心頭。她看了看懷表，想著司機老王送父親去商行還未回來，一時興起，
竟決定自己步行前去。橫豎不過兩條街的距離，去去就回。這個輕率的決定，
改變了她的一生。二林佩芝提著精致的手包，踏著輕快的步子走出林家大門。
門口的護衛(wèi)見她獨自一人，連忙上前詢問：“大小姐要出門？需要我叫人陪同嗎？
”“不必了，我就去城南買個糖畫，很快回來?！彼龜[擺手，唇角揚起明媚的笑意。
街道兩旁商鋪林立，行人如織。林佩芝久未獨自步行出門，看什么都覺得新鮮。
她在一家綢緞莊前駐足片刻，欣賞新到的蘇繡料子，又在一家西點鋪前猶豫了一下，
想著要不要給母親帶些新出的糕點。就在她思忖之際，街角拐過一個穿灰布衫的男人，
看似無意地撞了她一下?！皩Σ蛔?，對不住?！蹦腥诉B聲道歉，身子卻貼得很近。
林佩芝還來不及反應，一塊帶著怪味的手帕就捂上了她的口鼻。她掙扎著，眼里最后映出的，
是遠處糖畫攤子上搖搖晃晃的孫悟空造型，在陽光下閃著琥珀色的光。那一刻，
她突然想起阿珩咿呀學語的模樣，想起母親叮囑她不要獨自出門的話語，
想起父親嚴肅卻關(guān)切的眉眼。無盡的悔意如潮水般涌來，卻為時已晚。黑暗吞噬了她。
三再次醒來時，她在顛簸的貨車里。濃重的汽油味和汗臭味混雜在一起，令人作嘔。
嘴被布團塞著，手腳被粗糙的麻繩捆綁，精致的洋裙沾滿了塵土和污漬。黑暗中，
她依稀辨認出周圍還有幾個女子，有的在低聲啜泣，有的眼神空洞地望著車頂，
仿佛已經(jīng)失去了靈魂?！靶聛淼男蚜恕！币粋€沙啞的聲音響起。林佩芝驚恐地轉(zhuǎn)頭，
看見一個臉上帶疤的男人正盯著她看?！皠衲銊e想著逃跑，”疤臉男人冷笑道，
“這荒山野嶺的，跑了也是死路一條?！彼噲D說話，卻只能發(fā)出嗚嗚的聲音。
貨車日夜不停地行駛，每隔一段時間會停下來，疤臉男人會給她們?nèi)有└捎驳酿z頭和冷水。
如廁只能在路邊解決，稍有遲疑便會招來打罵。林佩芝從未受過這等屈辱，
淚水一次次浸濕臉頰，又一次次被風吹干。她想起家中的父母和阿珩，
此刻必定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她失蹤了，該是何等著急。想到這里，心就像被刀割般疼痛。
經(jīng)過幾天幾夜的顛簸，貨車終于停了下來。后車門打開，刺眼的陽光照了進來。
林佩芝瞇起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個偏僻的山村，四周是連綿起伏的群山，看不到盡頭。
她們被趕下車，像牲口一樣被拴在一起，由一個中年婦女領(lǐng)著往村里走?！岸冀o我老實點，
”婦女厲聲道，“到了這里，就認命吧。好好給人家生兒育女，還能少受點罪。
”村里的男人們圍上來，用挑剔的目光打量著她們，不時交頭接耳，發(fā)出粗鄙的笑聲。
林佩芝感到一陣惡心，渾身發(fā)抖。一個快五十歲的光棍漢看中了她。那人臉上溝壑縱橫，
眼神渾濁，身上散發(fā)著濃重的煙草味和汗味。他遞給疤臉男人一沓皺巴巴的錢，
然后粗魯?shù)刈プ×峙逯サ氖直??！熬瓦@個了，”他的聲音像磨過的砂紙，“屁股大，好生養(yǎng)。
”林佩芝驚恐地向后縮，卻被牢牢抓住?！皬慕裉炱穑憔褪俏业钠拍??！崩纤ㄐ嫉?，
仿佛在陳述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安分點，生個娃，日子能好過點?！绷峙逯サ氖澜?，
在那一刻徹底崩塌了。她是林家的大小姐，父親是開洋行的，家里有鋼琴，有留聲機，
有讀不完的詩集和洋文書。她會彈鋼琴，會說英語，會跳交際舞，
是城里無數(shù)青年才俊傾慕的對象。可現(xiàn)在，她成了老栓的“婆娘”，
被鎖在這不見天日的深山里，連哭的權(quán)利都沒有。四老栓的家是一間低矮的土坯房，
屋頂鋪著茅草，墻上裂著縫，冬天肯定透風。
屋里除了一張土炕、一個破舊的衣柜和一張桌子外，幾乎別無他物。墻角堆著些農(nóng)具，
上面沾著干涸的泥巴。第一晚，林佩芝縮在炕角，渾身發(fā)抖。老栓湊過來時，她拼命反抗，
指甲在他臉上劃出幾道血痕。老栓怒了，一巴掌扇在她臉上，打得她耳畔嗡嗡作響。
“買你來不是當擺設(shè)的！”他吼道，粗暴地扯開她的衣裙。那晚，林佩芝覺得自己死了。
肉體的疼痛遠不及心靈的創(chuàng)傷，她躺在冰冷的土炕上，淚水無聲地流淌，浸濕了粗糙的枕頭。
第二天清晨，老栓將她鎖在屋里，下地干活去了。林佩芝打量著這個囚禁她的地方，
發(fā)現(xiàn)窗戶都被木條釘死了，門從外面鎖著，根本無處可逃。中午時分，
一個瘦小的老太太端著一碗玉米粥過來，從門縫里遞給她?！伴|女，吃吧，
”老太太嘆了口氣，“到了這兒，就認命吧。老栓人不壞，就是脾氣躁了點。你順著他，
日子還能過?！绷峙逯ププC會，哀求道：“大娘，求您幫幫我，我是被拐來的！
我家在城里，父親很有錢，一定會重謝您的！”老太太搖搖頭，
眼神里帶著憐憫卻又無奈：“別說傻話了，這大山深處，警察都不來的。
前年也有個姑娘想跑，結(jié)果在山里迷了路，
找到時已經(jīng)沒氣了...”這番話像一盆冷水澆在她頭上。接下來的日子里，
林佩芝試過各種方式反抗，換來的只是老栓更粗暴的對待和更嚴密的看管。她絕食，
老栓就捏著她的鼻子強行灌粥；她試圖逃跑，卻連村子都出不去就被抓回來，
一頓毒打后鎖在屋里好幾天。山里的女人都勸她：“認命吧，誰不是這么過來的？
”她們的眼神里沒有同情，只有一種被生活磨平的麻木。日子像山澗里的水，
緩慢而冰冷地流淌。林佩芝的洋裙早就爛了，換上了打滿補丁的粗布衣裳。
她學會了燒火、做飯、喂豬，學會了在崎嶇的山路上挑水，手上磨出了厚厚的繭子。
曾經(jīng)彈奏鋼琴的纖細手指，變得粗糙僵硬，指甲縫里永遠洗不凈的泥土。每一個夜晚，
她都抱著膝蓋，在黑暗里無聲地流淚，思念著她的阿珩。那個抓著玉蘭花瓣笑的孩子，
現(xiàn)在該會走路了吧？會不會叫媽媽了？會不會以為媽媽不要他了？這種想法像一把鈍刀，
慢慢地割著她的心。五深山的冬天格外寒冷。北風呼嘯著從墻縫鉆進來，土炕冷得像冰。
林佩芝裹著單薄的被子，凍得整夜睡不著。老栓嫌費柴火，不肯多燒炕，
她只好把所有的衣服都蓋在身上，還是冷得牙齒打顫。一天清晨，她發(fā)起了高燒，
渾身滾燙卻感覺寒冷刺骨。老栓起初不在意，直到她咳得喘不過氣來，
才勉強請來了村里的赤腳醫(yī)生。“肺炎，得用青霉素?！贬t(yī)生檢查后說。
老栓一聽價格就皺起眉頭：“太貴了，開點便宜的藥吧?！绷峙逯ヌ稍诳簧希?/p>
意識模糊間仿佛回到了小時候生病時，母親守在她床前，父親急著請來最好的西醫(yī)。而現(xiàn)在，
她連一支救命的青霉素都成了奢侈?；蛟S是命不該絕，村里小學的王老師聽說后，
主動墊錢買了藥。王老師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早年曾在城里讀過師范，
后來不知為何來到這深山教書。青霉素救了她一命。病愈后，林佩芝特意去感謝王老師。
那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戴著眼鏡，書卷氣很濃，與周圍的村民格格不入?！爸x謝你，
王老師?！彼嬲\地說，“那筆錢我會想辦法還你的。”王老師搖搖頭：“不必在意。
在這里見到有文化的人不容易，你能讀會寫嗎？”林佩芝點點頭，心里涌起一絲希望。
或許這個王老師能幫她？然而當她試探著提出求助時，
王老師苦笑道：“我不是沒試過幫助那些被賣來的婦女，但沒用。
去年我?guī)鸵粋€姑娘送信出去，結(jié)果信被截了，那姑娘被打個半死，我也差點被趕出村子。
這里的人很團結(jié)，對外人極其排斥。”希望再一次破滅。六春天再來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