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政局門口，清晨的風(fēng)帶著一股消毒水味。排隊的人很多，紅本翻來覆去，像一張張被揉過的臉。我和她站在隊伍里，中間隔著一個抱孩子的男人。孩子困得直打哈欠，男人輕輕拍著，嘴里哄：“一下就好，一下就好。”
輪到我們的時候，窗口姑娘聲音很平，“雙方確認離婚意愿嗎？”
我點頭。她沉默了一秒，低著頭也點了。
“沒有財產(chǎn)與子女爭議？”姑娘照本宣科。
她抬眼看我，眼神閃爍。昨晚她說過“首付是她爸媽借的”。我把帶來的清單攤開，簡潔明了：“存款按比例分，車她開走；城區(qū)那套小兩居歸她，后續(xù)貸款她自己還；我的個人物品，不在分割范圍內(nèi)?！?/p>
她愣了一下，像是沒料到我會直接把房子給她，連嗓子都啞了：“你……確定？”
我點頭，“確定?！?/p>
窗口姑娘把離婚協(xié)議推過來，我簽字，按手印。紅泥在指腹炸開一朵小花。我把協(xié)議推向她，第一次沒有催促她任何決定。她手指發(fā)抖，按下去的那一刻，嗓音像被砂紙磨過：“江川，你真的不回頭？”
我看著那團紅，平靜得出奇：“回頭會被之前的我絆倒。”
“恭喜辦理完成?！惫ぷ魅藛T例行公事地說。恭喜兩個字很輕，但落在這間房里，分外響。她出門時低著頭，風(fēng)一吹，劉海亂了。我沒有伸手。我把兩個紅本收好，丟進文件袋里，像把一段歷史封存。
走出民政局，陽光很大。我在臺階上站了一會兒，給她發(fā)了最后一條消息：**愿你后路平穩(wěn)。**然后將她的聊天框移出置頂，靜默無聲。
上午十點，我到了體彩中心核驗部。對方早已登記了我的信息，流程很快：核對、簽保密協(xié)議、選擇隱私領(lǐng)獎方案、補充稅務(wù)資料。負責(zé)接待的法務(wù)提醒我：“江先生，獎金到賬會有時間差。我們建議您這段時間保持低調(diào)，謹(jǐn)防詐騙。您可以預(yù)約我們合作的財務(wù)與律師團隊，做基礎(chǔ)規(guī)劃。”
“我需要。”我說。每一個字從口腔里彈出去，都帶著一種清晰的邊界感，像新磨好的刀，鋒利但不張揚。
離開時，他們把一份材料袋遞給我，其中有一張私密聯(lián)絡(luò)卡。我把它壓在文件袋最里面。午后，我又去了銀行，開立了兩張新卡，一張作結(jié)算，一張作投資專用，短信提醒調(diào)到最高，限額全部收緊。柜員問我：“需要貴賓服務(wù)嗎？”我搖頭，“暫時不需要?！?/p>
下午三點，我拎著從辦公室?guī)ё叩囊粋€紙箱，回公司辦理離職。電梯門打開，辦公區(qū)噼里啪啦的鍵盤聲像雨。我對這聲音熟得能辨別出誰的手速，誰的節(jié)奏。前臺看見我，僵了一下，擠出一個禮貌笑：“江哥，今天來得早啊?！?/p>
“來得巧?！蔽乙残?。
HR正在打印合同，見我拿著離職申請，眼神閃了一下：“這就走？年終——”
“不要了。”我把表格遞過去，“雙方協(xié)商一致，即刻生效?！?/p>
她還沒回話，熟悉的嗓音從后面?zhèn)鱽恚骸澳奈贿@么著急？”王景。米色西裝，袖口少了一枚袖扣，正好露出那截空擋。他掃我一眼，嘴角掛著一抹看似和善的弧度：“小江，最近狀態(tài)不對啊。工作不順心？有困難說，別動不動就離職，年輕人要扛事兒?！?/p>
我抬眼看向他。他眼里有一種居高臨下的笑，像拿著繩子逗貓。我忽然覺得無比輕松，我已經(jīng)不在這根繩子的另一頭了?！巴蹩?，我不是來求助的。我只是來告別的?！?/p>
他拎了拎袖口，若無其事地把手背到身后，“沖動是魔鬼。你這個崗位換出去對你不好。市場上行情你也知道，出去了未必更好混。我這邊看在你跟著團隊三年的份上，可以給你做個‘內(nèi)部調(diào)崗’，降點職責(zé)，緩一緩?！?/p>
旁邊有同事看熱鬧，探頭探腦。我忽然笑，“不用了。還有，”我停了一下，讓語氣更平，“以后在辦公室，請守住底線。私生活的事，不要帶進公域，更別帶到下屬的家里。”
他臉色“唰”地一沉，眼底閃過一針刺人的寒。他往前一步，壓低聲音，“你在暗示什么？”
“沒暗示?！蔽铱粗难劬Γ笆翘嵝?。”
HR“咳”了一聲，氣氛立刻像被劃開一條口子。我把離職單和工牌放下，轉(zhuǎn)身去清理工位。桌上那盆常青藤葉子發(fā)黃，我捧起花盆，手心全是泥。把東西裝箱的時候，不少同事過來搭話：“江哥，真走??？”“跳槽去哪兒？”“有坑帶帶我。”我都笑笑，“先休息一陣?！?/p>
電梯口，他追了出來，“小江，你別以為外面多美。你現(xiàn)在這樣，是在跟自己過不去?！?/p>
電梯門“?！钡囊宦暣蜷_。我回頭，“謝謝王總教我做人。懶得跟自己過不去，所以我走了。”門合上，隔斷了他臉上的那抹冷。
樓下風(fēng)很足，我深吸一口，覺得胸腔被徹底洗空。紙箱里只有幾本書、一只馬克杯和那盆常青藤。陽光靠在我肩上，竟有些溫柔。
——
獎金到賬用了三天。短信提示彈出的那一刻，我沒有驚呼，也沒有手抖。我只是把“資金規(guī)劃”的Excel表再次打開，把“到賬”那一列的方格從灰改成了綠色。眼睛里像被一盞柔燈點亮。隨后的兩天，我約見了律師、財務(wù)顧問，做了三件事：第一，設(shè)立用于父母養(yǎng)老與自己底線生活的“安全賬戶”；第二，購買一份大額醫(yī)療與長期意外險；第三，劃出一筆“嘗試基金”，專門用來投資學(xué)習(xí)和小規(guī)模試錯。
做完這些，我終于給爸媽打了電話。電話那頭，我媽先問：“怎么這幾天都不回家？你媳婦呢？”
我頓了一下，“媽，我們離了。”話音落地，對面安靜了一秒。我媽嘆氣：“唉……你們年輕人的事，自己做主。你別委屈自己，身體要緊?；貋沓灶D飯?！?/p>
“好?！蔽一卮?。中獎的事，我沒有說。我知道，等我把日子真正搭穩(wěn)了，再給他們一個交代，也許是更好的禮物。
——
把底層盤好，我允許自己做兩件“看得見”的事，一件給生活，一件給心。
第一件是車。少年時代我在紙上畫過無數(shù)次的那條曲線，此刻在我眼前，金屬的光順滑地流動。4S店里，銷售笑得像春天：“先生這臺是現(xiàn)車，手續(xù)齊全。要不要試駕？”
我坐進駕駛位，按下啟動鍵，發(fā)動機的低吟像一頭被馴服的獸。我沒有選高調(diào)的騷色，也沒有選夸張的尾翼。我挑了一輛黑色帕拉梅拉，穩(wěn)，快，但不張揚。銷售問我要不要加裝一塊“定制銘牌”。我搖頭：“不用。看不見的地方最好?！?/p>
刷卡的時候，銷售的手都抖了一下，“先生，恭喜您?！蔽倚φf謝謝，心卻很平。開出展廳的那一刻，我把音樂調(diào)到很小，窗外的樹影一寸寸后退，我忽然覺得自己像從一條又窄又暗的巷子里走到了大道上。
第二件是房。不是為了什么“給誰看”，而是為了把自己從過去的空間里徹底抽離。中介帶我看了幾處，我挑的不是最貴的，而是南北通透、采光好、物業(yè)口碑好的一個現(xiàn)房大盤。售樓部里，樣板間的木地板踩上去有韌性，廚房的臺面光潔，陽臺能遠遠望見江。我問銷售：“這棟樓的隔音和排水評分能給幾分？”她愣了一下，隨即反應(yīng)過來：“您是行家啊?！?/p>
“不是行家，只是想住得踏實些。”我笑。
對方眼睛一亮，趕緊加碼：“先生，我們周六有業(yè)主開放日，還有室內(nèi)設(shè)計師分享會，到時候可以現(xiàn)場對接軟裝團隊。您方便來嗎？”
“周六？”我想了想，點頭，“來。”
我沒有還價太狠，只要求合同里明確“按時交付未達標(biāo)的賠償條款”，又請律師幫我審了一遍條款。簽字那一刻，手腕很穩(wěn)。我刷全款的時候，銷售經(jīng)理親自端茶過來，嘴角笑得快裂到耳根?！跋壬裢砟褪沁@個小區(qū)的業(yè)主了?！?/p>
我站在沙盤前，目光越過她，落在那棟標(biāo)注著我名字的小紅旗上。那一刻我沒想到的是，周六的開放日，會讓我在人生的新起點遇見另一個人的目光——干凈、篤定、像一束從云縫里落下的光。但那是之后的事了。
簽完合同，我一個人去了新房所在的小區(qū)轉(zhuǎn)了半圈。傍晚，孩子在草地上追逐，老人拉著手慢慢走，噴泉的水柱在燈光里起落。我找到自己的那棟，抬頭望去，玻璃上映出落日的一道橙。我忽然想起《小王子》里那句——**“儀式感使某一天與其他日子不同，使某一時刻與其他時刻不同?！?*我沒有把這句話發(fā)朋友圈，我把它寫在手機備忘錄里，存成提醒：以后每個周日早上自己做一頓早餐。
回到車上，我把導(dǎo)航關(guān)掉，隨便繞城開了幾圈。停在江邊的時候，夜風(fēng)裹著汽油和水汽的味兒，熟悉又新鮮。我把手機調(diào)到勿擾，給自己的清單打上幾個勾：離婚，完成；離職，完成；資金規(guī)劃，進行中；住所，完成。
我忽然很想笑。不是那種外放的狂喜，而是從骨頭縫里一點一點往外冒的輕。過去的我像被綁在某個看不見的樁上，繞啊繞，越繞越緊?，F(xiàn)在那根繩子被剪斷了，我還沒跑，只是站在原地深呼吸。
夜里十一點，我回到舊家，最后一次。換好鎖，取走自己的東西，把門鑰匙放在玄關(guān)的碗里，旁邊壓著一張紙：**明天中午，物業(yè)交接；舊屋打掃費已付。**我做完這一切，站在門口看了一眼空了的客廳。窗簾被風(fēng)吹了一下，像跟我道別。
關(guān)門的時候，我沒有回頭。
電梯里只有我一個人，鏡子里反射出我整個人，白襯衫、深灰褲，袖口整潔，眼睛里有光。有一瞬間，我覺得這一身打扮像去赴什么重要的約會。也許真是：明天，我要去見一個叫“新生活”的人。
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是同學(xué)群。老同學(xué)在群里嚷嚷：**周五同學(xué)會別鴿啊，都來！**下面有人@我：“江川，來不來？上次你喝輸了，這次給你機會。”
我看著那一串哈哈哈，想起大綱里給自己的“第六章同學(xué)會”。我把手機合上，笑意在嘴角停了停，發(fā)了四個字：到時見。
發(fā)動機再次點火，低低的轟鳴里，我跟自己說了一句：“歡迎你，江川?！?/p>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插進了我心里那扇新的門鎖。下一秒，它“咔噠”一聲，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