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日，新娘以血為契，將夫家滿門送上黃泉，唯一幸存的，
是她昨夜才拜過堂的夫君——而他正是她復仇名單上的最后一人。永熙二十七年八月十六，
云州尚未入秋，暑氣卻被一場連綿的雨洗得稀薄。天未亮，沈府后巷先響起了水車吱呀聲，
接著是粗使婆子們赤腳跑過回廊的啪嗒聲。沈府正院早早掛起了十二對龍鳳喜燭，燭淚未凝，
火光已映得半壁天色發(fā)紅。寅末一刻，沈硯被喜娘喚醒。她睜眼時，
菱花窗欞透進了蟹殼青的天光，床頂繡滿合歡的紗帳被風掀起一角，
露出掛在帳鉤上的一串鎏金小鈴。鈴舌是空心銀丸，一動便叮當作響，像催魂?！肮媚铮?/p>
再不起就要誤了吉時?！毕材锏穆曇魤旱玫?，卻掩不住顫。沈硯坐起身，中衣袖口滑落，
露出腕上一圈紅繩。繩上串著三粒烏金小丸，米粒大小，在晨光里像三顆凝固的血珠。
她指腹依次摩挲，動作極輕，仿佛怕把它們?nèi)嗨?。屏風外，八個丫鬟捧著盥洗用具魚貫而入。
銅盆里的水是井華水，漂著茉莉瓣；帕子是松江細布，四角繡蝙蝠。沈硯由著她們擺布，
眼神卻穿過窗欞，落在院中那株老石榴樹上——昨夜還青累累的果子，今晨竟裂了口，
露出里頭晶瑩的籽，像無數(shù)只偷窺的眼。梳妝時，喜娘用篦子蘸了桂花油，
一下一下梳她過腰的長發(fā)?！肮媚锏念^發(fā)真好，黑得像鴉翅?！毕材锵胗憘€笑，
卻見鏡中少女神色冷淡，便訕訕住了嘴。發(fā)髻堆成高鬟，插十二支累絲金鳳釵，
釵尾墜米粒大的東珠，走一步便晃三下。沈硯被壓得微微后仰，頸側(cè)青筋隱現(xiàn)。
穿嫁衣時出了點小岔子。嫁衣是半年前內(nèi)務(wù)府送來的，上用金線盤了九條螭龍，
下擺卻縫了百子嬉戲圖——皇家賜婚的體面，與民間求子的俗氣纏在一起，像諷刺。
沈硯抬手，任由丫鬟把金紐扣一粒?？鄣胶硐?，最上頭那粒卻怎么也扣不上。喜娘半跪下去，
額頭抵著她的鎖骨，手指抖得厲害?！八懔??！鄙虺幒鋈婚_口，聲音像瓷片刮過琉璃，
“就這樣?！泵豢蹋驊谚霈F(xiàn)在廊下。他穿正二品絳紫朝服，腰間系一條羊脂玉帶，
臉上卻帶著夜未寐的青影?！鞍⒊??！彼麊舅男∶?，聲音低啞。沈硯轉(zhuǎn)身，
嫁衣下擺掃過青磚，發(fā)出沙沙的響。沈懷瑾從袖中摸出一物，
遞到她掌心——是把三寸長的銅鑰匙，鑰匙柄刻著一個“許”字，已被摩挲得發(fā)亮。
“你母親留下的?！彼D了頓，“今日之后，沈家與你再無干系。”沈硯攥緊鑰匙，
銅棱硌進掌心。她想說些什么，最終只點了點頭。沈懷瑾望向院外，喜轎已停在影壁前，
轎頂四角系著金鈴鐺，風一過便亂響?！叭グ?。”他說，“別回頭?！鄙虺幙绯鲩T檻時，
聽見身后沈懷瑾極輕地嘆了口氣，像一聲被掐斷的嗚咽?；ㄞI八抬，轎廂用紫檀木雕花，
外覆絳紅紗幔，四角懸七寶琉璃燈。轎簾放下前，
沈硯最后看了一眼沈府——朱漆大門上貼著嶄新的喜聯(lián)，上聯(lián)“帝室賜婚”，
下聯(lián)“永締良緣”，橫批“天作之合”。墨跡未干，被晨風一吹，
竟順著“合”字的捺腳暈開一道黑痕，像裂開的嘴角。轎子動了。沿途百姓跪送，
山呼“攝政王千秋”。沈硯在晃動的轎中數(shù)自己的心跳——一百二十下時，
轎子轉(zhuǎn)過朱雀街；一百八十下時，聽見了靖安侯府的鼓樂。鼓樂聲很奇怪，先是《迎仙客》，
奏到一半戛然而止，接著換成《將軍令》，調(diào)子卻壓得極低，像喪鐘。轎停。喜娘掀開轎簾，
遞來一條大紅綢帶。綢帶那頭，系在蕭庭瀾腕上。沈硯隔著團扇，
看見他伸來的手——指骨修長，膚色冷白，腕間一道舊疤，像月牙?！胺蛉水斝呐_階。
”蕭庭瀾的聲音清和，尾音卻微微上揚，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諷意。沈硯搭住他的手，
掌心相貼的瞬間，她感覺到他脈搏跳得極穩(wěn)，穩(wěn)得像一口古井。拜堂設(shè)在侯府正殿。
殿前丹陛上鋪著西域進貢的火浣毯，毯上織著百鳥朝鳳，卻被雨水打濕，顏色發(fā)暗。
贊禮官唱：“一拜天地——”沈硯俯身時，透過團扇縫隙，
看見供案后那幅“和合二仙”畫像——童男手中的蓮花被人用朱砂添了三滴紅，
正順著花瓣往下淌，滴在童女衣擺上，像血?！岸莞咛谩睌z政王缺席，主位空懸，
只擺兩尊牌位，一寫“顯考靖安侯蕭公”，一寫“顯妣蕭門許氏”。沈硯盯著“許”字，
忽然覺得舌尖發(fā)苦——那是她母親的姓。“夫妻對拜——”她彎腰時，
鳳冠上的珍珠串纏住了蕭庭瀾的玉冠，兩人被迫靠近。沈硯聞到他衣襟上的味道，
是冷松混著龍涎香，像雪夜里的刀。禮成，送入洞房。洞房設(shè)在擷芳樓，樓外種滿西府海棠，
花期已過，枝頭只剩零星殘瓣。喜房內(nèi)，龍鳳喜燭高燒，燭芯是摻了龍涎香的，
燃時有清苦的甜。沈硯坐床沿，數(shù)床上的棗、花生、桂圓、蓮子——每種十二枚，排成菱形，
像某種咒陣。蕭庭瀾屏退左右，房門闔上，紅燭“啪”地爆了個燈花。他執(zhí)起酒壺，
斟兩杯合巹。酒液呈琥珀色，在鎏金杯里晃，映得他眼底也泛起碎金?！按司泼L相思’，
夫人可愿與我共飲？”沈硯微笑，以袖掩唇，袖中銀簪在酒面輕輕一觸——簪尖淬“醉生”，
入喉即迷。蕭庭瀾卻先一步舉杯，指尖暗彈，一粒銀丸落進沈硯杯中，無聲化開。
兩人相視一笑，同時仰頭。酒方入喉，沈硯便覺一陣天旋地轉(zhuǎn)——銀丸是“夢死”，
與“醉生”相克，她胸口血氣翻涌。與此同時，蕭庭瀾亦覺眼前發(fā)黑——他早知酒中有異，
卻未料她敢用雙毒。兩人同時踉蹌。沈硯扶住桌角，低笑：“侯爺好酒量。
”蕭庭瀾以手背拭去唇角血線：“夫人亦不差?！毕乱凰玻虺幮渲卸特俺銮?，直取他咽喉。
蕭庭瀾側(cè)身，翻腕扣住她脈門?！岸捶恳娧患??！薄耙娧偶！眱扇诉^招無聲，
紅帳被勁風掀起，喜燭倒了兩根，蠟淚滴在百子圖上，燙出焦黑的洞。
忽聽窗外一聲貓叫——短促、尖銳。沈硯眸色一斂，匕首回袖。蕭庭瀾亦松手，拂平袖褶。
“亥時三刻，該安置了。”“侯爺先請?！眱扇烁鲬压硖ィ伯悏簟８盥?。
沈硯側(cè)臥里側(cè)，聽見身側(cè)呼吸漸漸綿長。她睜眼，從枕下摸出一枚火折子，輕輕一吹。
微光里，蕭庭瀾的臉近在咫尺——睫毛濃長，在燭光中投下兩片弧形陰影，像棲著的蝶。
她忽然想起七歲那年，自己躲在供桌下，看見一雙繡著云紋的靴子停在面前。
靴子的主人彎腰，遞來一塊桂花糕——那是她餓了三天后嘗到的第一口甜。如今，
這塊桂花糕長成了眼前人，卻成了她必須咬斷的喉嚨。沈硯屏息，
從發(fā)髻里抽出一根極細的銀針，針尖泛著幽藍。就在針尖即將刺入蕭庭瀾頸側(cè)時，
他忽然睜開了眼。“夫人睡不著？”聲音清明，毫無睡意。沈硯手指一僵，銀針藏回袖中。
“侯爺不也沒睡？”蕭庭瀾撐起身子，墨發(fā)垂落，像一匹上好的緞子。“我在想，
”他指尖繞著沈硯的一縷發(fā)，“夫人為何偏偏選今日動手?！鄙虺幬⑿Γ骸傲汲郊眨?/p>
百無禁忌。”蕭庭瀾低笑出聲，胸腔震動，震得沈硯耳膜發(fā)麻?！澳欠蛉丝芍?/p>
今日也是我的生辰？”沈硯愣住。蕭庭瀾俯身，在她耳邊輕聲道：“二十年前今日，
我母親因生我而死。所以每年此日，府中都要死一個人，替我母親陪葬。
”燭火“啪”地滅了。黑暗中，沈硯聽見自己心跳如擂。而蕭庭瀾的聲音，
像蛇信般滑過她的耳廓。“今年，夫人覺得該輪到誰？”寅時末，夜已將盡，
天邊只剩一鉤殘月，像被啃噬過的銀鉤，冷冷懸在靖安侯府的飛檐上。府內(nèi)燈火俱滅，
唯有更鼓在遠處緩緩敲過三聲，聲音沉而悶，如鈍刀割木。沈硯睜開眼。她身上嫁衣未褪，
只外袍松垮垮落在腰間，露出里層雪白的寢衣。她在黑暗中數(shù)自己的脈搏——七十三下，
每一下都穩(wěn)得像被尺子量過。三毒在體內(nèi)相互鉗制，短暫的平衡讓她清醒得像一塊冰。
她赤足下地，足尖先觸到微涼的青磚，隨后是昨夜?jié)L落的花生殼，硌得腳心發(fā)疼。她彎腰，
從床底拖出一只小小的黑漆箱。箱蓋開啟，無聲無息，
里頭躺著三樣東西：一只鏤空銀球、半枚虎符、一張折得極小的桑皮紙。她先取銀球，
指尖輕旋，球殼裂開，掉出一粒烏金藥丸。這是她最后的“無?！苯馑?，能壓三刻。
她含在舌下，不咽。藥丸外殼微苦，內(nèi)里卻滲出甜腥——像將腐的櫻桃。隨后，
她展開桑皮紙。紙上用朱砂繪著靖安侯府的水脈圖，紅線蜿蜒，自后山暗渠入府，
經(jīng)廚房、茶房、浴房，最終匯入內(nèi)院水井。紅線盡頭，被人用指甲掐了一個極小的月牙印。
沈硯把紙湊到鼻前，聞到一絲極淡的迷迭香氣——那是蕭庭瀾慣用的熏香。她無聲笑了笑，
將紙湊到燭芯上點燃?；鹈绺Z起，照亮她眼底一瞬的狠絕。灰燼落在青磚上，
像一小撮死蝶的翅。做完這一切，她重新躺回床上。身側(cè)蕭庭瀾的呼吸綿長，
一只手搭在衾外，指節(jié)微微曲起，像隨時會扼住她的喉。沈硯闔眼，
在心里默數(shù)：一百、九十九、九十八……數(shù)到“一”時，
外頭更鼓恰好敲過寅時末的最后一聲。卯初，天色仍暗，但東方已透出蟹殼青。
侯府廚房先亮起燈。燒水的小丫鬟叫阿苦，才十二歲，發(fā)鬟尚未及笄。她蹲在灶前，
把最后一桶井水倒進鐵鍋。井水清冽，在鍋底撞出清脆的回響。阿苦打了個哈欠，
忽然覺得鼻尖發(fā)癢。她伸手去揉，指尖卻沾了一抹溫熱的濕。她低頭，看見鼻血滴在衣襟上，
像一粒朱砂痣。“咦……”她愣了愣，眼前驟然一黑。銅桶“當啷”墜地，井水四濺。
阿苦軟倒在灶膛前，火苗舔上她的發(fā)梢，發(fā)出輕微的“嗞啦”聲。幾乎同一刻，
馬廄里的老馬夫也倒下了。老馬夫姓魯，在侯府三十年，養(yǎng)死了三匹主子最愛的戰(zhàn)馬，
卻無人舍得攆他。此刻他正給一匹烏云驄刷鬃，刷到第三下，忽然覺得腕子不聽使喚。
刷子落地，他低頭去撿，卻一頭栽進馬槽。烏云驄受驚，揚蹄嘶鳴。嘶鳴聲劃破黎明，
像一把鈍刀捅進侯府的肚腹。然后是值夜的侍衛(wèi)。侍衛(wèi)換崗在卯時一刻，
此刻正是最困倦的時候。領(lǐng)頭的叫趙奎，才從暖閣里出來，手里還拎著半盞冷透的醒酒湯。
他剛走到回廊拐角，忽覺腹中絞痛。那痛來得極快，像有一把鉤子從胃里翻出。他彎腰，
一口黑血噴在石階上，濺起細小的血霧?！岸尽彼粏〉睾?，卻只發(fā)出半聲。在他身后，
其余三名侍衛(wèi)亦相繼倒下。刀鞘撞擊青石，聲音清脆，像一串散落的銅錢。
最先發(fā)現(xiàn)不對的是守夜的婆子吳媽。吳媽原在浣衣處當差，因年紀大了被調(diào)到內(nèi)院巡夜。
她提著燈籠，剛走到花廳外，便聞到一股奇怪的甜腥。那味道她熟得很——當年戰(zhàn)場上，
尸坑里的血浸透了泥土，就是這種味道。燈籠的光圈掃過地面，照見一道蜿蜒的血線。
血線從廚房延伸而來，像一條赤色小蛇，游過回廊，游過月洞門，最終消失在影壁后。
吳媽的手開始抖。她想喊，喉嚨卻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掐住。燈籠落地，火苗舔上紙罩，
“轟”地燒起來?；鸸饫?，她看見花廳的門檻上橫著一條手臂——是丫鬟采萍的，
腕上還戴著昨夜剛賞的銀鐲子。擷芳樓內(nèi)，沈硯聽見了第一聲慘叫。那聲音短促，
像被剪斷的琴弦，卻足以讓她唇角微彎。她側(cè)頭，看向身側(cè)——蕭庭瀾仍闔著眼，
呼吸卻變了節(jié)奏，顯然醒了?！伴_始了。”她輕聲道。蕭庭瀾睜眼，眸中一片清明。
他披衣坐起，赤足踩在青磚上，足弓像一張拉滿的弓?！胺蛉撕盟阌?。
”他語氣里竟帶著幾分贊嘆，“‘無常散’溶入井水，寅時末水脈全開，卯初毒發(fā)，
分毫不差?！鄙虺幰嘧?，指尖繞著自己一縷發(fā)梢：“侯爺過獎。
若無侯爺昨夜故意放我進暗渠，此事未必能成?！眱扇烁糁氤呔嚯x，像兩頭對峙的獸。
外頭的慘叫已連成一片，間或夾雜著兵刃出鞘的聲響，卻無人敢靠近擷芳樓。蕭庭瀾起身，
推開窗。窗外，天已蒙蒙亮。侯府的屋脊在晨霧里起伏，像一條沉睡的龍。龍身上，
卻綻開了一朵又一朵小小的血花。他看見侍衛(wèi)趙奎倒在回廊下，黑血從七竅涌出，
浸透了階前的青苔；看見小丫鬟阿苦的尸體被火苗舔著，
頭發(fā)卷曲如枯草；看見吳媽跪在花廳前，雙手高舉，似乎在向什么人求饒，卻無人應答。
蕭庭瀾的喉結(jié)動了動?！岸偃呖凇！彼p聲道，“夫人真是……絲毫不肯浪費。
”沈硯走到他身后，嫁衣外披了一件素白寢衣，白與紅交織，像雪地里綻開的臘梅。
“侯爺算錯了?！彼溃笆嵌偃丝凇€有你?！笔捦懟仡^，
晨光落在他臉上，照出他眼底一點極亮的冷光?！拔遥俊彼?，“我若死了，夫人這出戲，
唱給誰看？”沈硯不答，只是抬手，指尖在他胸口輕輕一點——那里有一道昨夜留下的血痕，
此刻已呈紫黑色?！昂顮斨卸咀钌睿瑓s仍能談笑風生，真叫人佩服?！笔捦懽阶∷氖种?，
按在自己脈上：“夫人不妨再探一探，看看我還能活幾時?！彼拿}象極亂，
時而急促如奔馬，時而遲緩如老僧，卻奇異地維持著一種平衡——像懸崖邊搖搖欲墜的石頭，
卻始終不墜。沈硯眸光微閃：“你提前服了解藥？”“夫人能下毒，我自然也能備藥。
”蕭庭瀾松開她的手，“只是未料夫人又添一味，如今三毒相爭，倒也有趣?！睌X芳樓外，
終于有腳步聲靠近。來的是管家蕭福，五十出頭，平日走路四平八穩(wěn)，此刻卻踉踉蹌蹌，
像喝醉了酒。他隔著門，
聲音抖得不成調(diào)：“侯、侯爺……府里出事了……”蕭庭瀾披上外袍，推門而出。
蕭福一見他，撲通跪倒，
老淚縱橫：“廚房、馬廄、花廳……到處、到處都是死人……”蕭庭瀾抬手，示意他噤聲。
“我知道了?！彼Z氣平靜得像在談?wù)摻袢仗鞖猓皞髁钕氯?，封鎖府門，任何人不得出入。
”蕭福愣?。骸澳恰墙舛尽薄安槐亟?。”蕭庭瀾淡淡道，“毒已入血，無解。
”蕭福渾身一顫，不敢再問，連滾帶爬地去了。沈硯倚在門邊，看著蕭庭瀾的背影。
晨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拖到血泊里?！昂顮敽枚Α！彼p聲道，“眼看滿府將滅，
竟還能面不改色?！笔捦懟仡^，沖她伸出手：“夫人可愿隨我去一個地方？
”沈硯挑眉：“去哪？”“地牢?！彼⑿?，“那里關(guān)著一個，夫人一定想見的人。
”往地牢的路，平日只需一盞茶，今日卻走了兩刻鐘。沿途尸體橫陳，有的蜷縮如嬰，
有的怒目圓睜。沈硯看見昨夜還為她捧過銅盆的小丫鬟，今日卻倒在井臺邊，
手里還攥著一塊未擰干的帕子。血腥味濃得化不開，引來一群綠頭蒼蠅，嗡嗡地盤旋在頭頂，
像一小片烏云。地牢在侯府最北角，原是廢棄的冰窖，后改作私牢。門口倒著兩名守衛(wèi)，
黑血從鼻孔蜿蜒而下，在下巴凝成冰棱狀。蕭庭瀾推開鐵門，一股潮濕的霉味撲面而來。
地牢深處，點著一盞油燈，燈下吊著一個人——沈懷瑾。沈懷瑾被鐵鏈鎖了琵琶骨，
衣衫破碎，胸口一道鞭痕從左肩斜劈到右腰，皮肉翻卷，深可見骨。聽見腳步聲，他抬頭，
看見沈硯，瞳孔猛地一縮?！鞍⒊帯彼曇羲粏?，“你……果然還是動手了。
”沈硯站在燈下，嫁衣的下擺已被血染透，沉甸甸地貼在腿上?！案赣H?！彼p聲喚，
語氣平靜，“您教我的，我都記得。”沈懷瑾的目光越過她，落在蕭庭瀾身上，
忽然大笑起來，笑聲牽動傷口，噴出一口血沫?！昂?！好！我沈懷瑾養(yǎng)出的好女兒，
竟比我更狠！”蕭庭瀾負手而立，神色淡漠：“沈大人，我給過你機會?！鄙驊谚沽诵Γ?/p>
盯著沈硯：“阿硯，你以為殺了他全家，就能報仇？你可知……你可知……”他話未說完，
蕭庭瀾忽然出手，一枚銀針沒入沈懷瑾眉心。沈懷瑾的笑聲戛然而止，頭顱無力垂下，
像一截被砍斷的枯枝。沈硯沒有動。她只是看著父親的尸體，想起七歲那年，
他親手將她抱上馬背，說：“阿硯，你要記住，這世上最鋒利的刀，是恨?！比缃瘢?/p>
刀已出鞘，卻先割向了自己。出了地牢，天已大亮。
侯府的屋脊在晨光中顯出一種詭異的寧靜，仿佛昨夜那場血雨只是一場噩夢。
蕭庭瀾站在海棠樹下，伸手折下一枝殘花?；ò暝谒讣馑槌煞勰?，隨風散去。
“夫人現(xiàn)在可滿意了？”他問。沈硯望著遠處，聲音輕得像風：“還差最后一步?！薄芭叮?/p>
”“我要你親手殺了攝政王。”蕭庭瀾垂眸，看著指尖殘留的粉末，忽然笑了。“如你所愿。
”他轉(zhuǎn)身，背影被晨光拉得很長，像一柄出鞘的劍。沈硯站在原地，嫁衣上的血跡已干，
結(jié)成硬殼。
她想起父親臨死前未說完的那句話——“你可知……攝政王……并非……”并非什么？
她抬頭，看見蕭庭瀾回頭，沖她伸出手?！胺蛉耍摶厝チ??！鄙虺帥]有動。
她只是看著那只手，腕間舊疤在日光下清晰可見，像一道月牙形的封印。她終于抬手，
握住了那只手。指尖相觸，兩人俱是一顫。一場更大的血雨，才剛剛開始。卯正二刻，
日頭尚未躍出云州城闕，靖安侯府卻已亮得刺目。不是晨曦，
是火光——東廚的灶火引著了酒窖，火蛇一路舔舐廊柱，黑煙滾滾沖天。火場之外，
遍地橫尸。血被熱浪蒸得半干，像一條條蜿蜒的漆，映著赤焰，亮得嚇人。唯一活著的，
是蕭庭瀾與沈硯。他們并肩站在擷芳樓的石階上，背后是灼灼火海，面前是修羅場。
熱浪掀動兩人的衣擺，一玄一紅，像兩束將熄未熄的焰。蕭庭瀾先開口，
聲音被煙熏得發(fā)?。骸岸偃呖?，如今只剩你我。”沈硯側(cè)過臉，火光在她眸中跳動，
像一簇極冷的雪里突然迸出的火舌?！安?，”她輕聲糾正，“是二百三十八口——還有你。
”蕭庭瀾低笑一聲，胸口的毒傷因震動而刺痛，唇色愈發(fā)暗紫?！胺蛉巳粢业拿?，
何必等到此刻？”沈硯沒有回答，只是抬手，指尖拈著那粒僅剩的烏金解藥。
藥丸在她指腹?jié)L動，像一粒小小的、隨時會爆裂的星辰?！笆€時辰，”她說，
“你替我殺一個人，我給你十二時辰的活路?！薄叭粑也豢?？”沈硯抬眼，
眸色深得像夜潮：“那你就陪著這座府，一起燒干凈?！眱扇送说轿雌鸹鸬奈髌骸?/p>
院中一株老梅，花期已過，枝椏橫斜如鐵。石桌上擺著一只黑漆托盤，
盤中三物：一封密函、一柄匕首、一只空杯。沈硯先取密函。函口火漆已開，
顯是昨夜便拆閱過。她抽出信箋，遞到蕭庭瀾面前。信上只寫一行字：“永熙十七年，
許氏通敵案，主審人——蕭庭瀾?！蹦E暗紅，像是摻了血。
蕭庭瀾的指尖在“蕭庭瀾”三字上停留良久，忽而一笑：“原來如此。
”沈硯的聲音極平：“我七歲滅門，你是執(zhí)筆定罪之人。今日，
我只要你當眾再斬一次‘攝政王’的頭，此案便可昭雪?！笔捦懱ы骸澳阋詾?，
殺我父王，就能洗清許氏冤名？”“至少，讓天下人知道，當年刀柄上沾的是誰的血。
”蕭庭瀾嘆息，似笑似嘆：“夫人可知，當年執(zhí)筆之人是我，落印之人卻非我。
”沈硯指尖一緊?！笆钦l？”蕭庭瀾卻轉(zhuǎn)了話題，取過盤中匕首。匕首出鞘，刃薄如蟬翼，
映著火光，泛出幽藍。“三日后，攝政王靈柩抵云州。靈柩內(nèi)無尸，只有衣冠。
”他指腹撫過刃口，血珠滾落，“你要的，不過是一場‘弒父’的戲。我演便是。
”沈硯盯著他：“條件？”“我要真相?！笔捦懱а?，眸色深得像兩口枯井，“許氏案卷，
我要原卷?！鄙虺幊聊蹋c頭：“成交?！蔽鐣r，火勢被府兵撲滅，焦木與尸臭交織，
令人作嘔。蕭庭瀾下令：闔府戒嚴，任何人不得擅動尸體。于是，二百三十七具尸體，
便保持著昨夜倒下的姿勢，橫陳在日頭下。有的蜷縮，有的扭曲，
像被無形之手隨意擺弄的傀儡。沈硯穿行其間，足尖不沾血。
她在一具女尸前停住——那是昨夜為她鋪床的丫鬟，名喚阿翹，年方十四，
眼角尚留著一點稚氣的雀斑。阿翹的右手緊握成拳。沈硯蹲身，
掰開她手指——掌心是一粒珍珠，正是鳳冠上掉落的那顆。珍珠被血糊住，仍泛著溫潤的光。
沈硯攥緊它，指節(jié)發(fā)白。蕭庭瀾遠遠看她，忽然出聲：“你若想哭，便哭。此刻無人敢笑你。
”沈硯起身，回眸，眼底干澀：“我七歲那日已哭干了眼淚。”蕭庭瀾不再勸，只是抬手，
示意隨從抬來兩具薄棺?！案胁涣魴M尸，”他道，“給他們一口棺材，也算全了主仆情分。
”沈硯冷笑：“侯爺此刻倒慈悲了?！薄按缺?？”蕭庭瀾低語，
“不過是給自己留條后路——黃泉路上，少幾個攔我腳的鬼?！蔽磿r，侯府偏廳。廳門緊閉，
窗欞蒙黑布，僅留一盞油燈。燈下，沈硯與蕭庭瀾對坐，
中間擺著那封密函、匕首、空杯——此刻杯中已斟滿酒，酒色如琥珀?！跋冉舛尽?/p>
”沈硯將烏金解藥推至他面前，“十二個時辰，從此時算起?！笔捦憛s將解藥一分為二，
一半投入酒中，一半送入口中?！胺蛉艘仓辛硕?，”他道，“公平些。
”沈硯挑眉：“你不怕我下第二重毒？”“我已毒入骨髓，”蕭庭瀾笑，“再毒一層，
也無甚分別?！眱扇伺e杯，一飲而盡。酒入腹，沈硯只覺一股辛辣從喉間直燒到丹田，
隨即轉(zhuǎn)為清涼——毒勢暫緩，卻未根除。蕭庭瀾抬手，指尖在自己頸側(cè)一點，逼出一縷黑血，
血滴落在案上，竟冒起絲絲白煙?！叭鞠嗬p，”他低聲道，“夫人可知，此毒何解？
”沈硯淡淡道：“以血還血?！薄罢l的血？”“攝政王的血。”蕭庭瀾沉默良久，
忽而笑出聲，笑聲微?。骸昂脴O。父債子償，倒也公允?！鄙陼r，侯府地牢。地牢陰暗潮濕，
石壁滲出水珠，滴答作響。鐵門開處，一股霉味混著血腥撲面而來。
牢中關(guān)著一人——沈懷瑾。沈懷瑾被鐵鏈鎖了琵琶骨，垂著頭，長發(fā)披散遮面。聽見腳步聲，
他緩緩抬頭，露出一張慘白的臉。左頰一道鞭痕，自眉骨斜貫至下頜，皮肉翻卷，深可見骨。
“阿硯……”他聲音嘶啞，“你來了。”沈硯立在牢門外，面無表情：“父親教我的，
我都做完了。”沈懷瑾的目光越過她，落在蕭庭瀾身上，忽而大笑，笑聲牽動傷口，
噴出一口血沫?！昂?！好！”他咳得前仰后合，“我養(yǎng)的好女兒，比我更狠！
”蕭庭瀾上前一步：“沈大人，當年許氏案卷，藏在何處？”沈懷瑾止了笑，
目光陰鷙：“案卷？早被太后焚了。你們要找的真相，在閻王殿里。
”沈硯指尖微緊：“為何替太后頂罪？”沈懷瑾咧嘴，露出染血的牙：“因為我若不頂，
沈家便是第二個許家?！彼鋈粍×页榇?，嘴角涌出黑血。沈硯瞳孔驟縮，上前一步，
卻被蕭庭瀾攔住?！岸疽讶胄拿}，”蕭庭瀾低聲道，“沒救了。”沈懷瑾最后看了沈硯一眼，
眼神竟有幾分溫柔：“阿硯……別信任何人……包括……你自己……”話音未落，
頭顱無力垂下。鐵鏈輕響，像一聲極輕的嘆息。酉時，殘陽如血。
沈硯與蕭庭瀾并肩立于地牢外。暮色四合，遠處火場余燼未熄，一縷黑煙筆直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