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很快,柳夏保研了。初來乍到,熱血(以及一點點想在導師面前證明自己的小虛榮)上頭,她腦子一熱,通宵熬夜五天后把在項目討論會上導師給大家討論的一個橫向項目交到導師手里,導師笑容慈祥得像一只剛偷到雞的狐貍。柳夏從此一腳踏進了導師的“項目作坊”,過上了“007”高級牛馬生活。
那幾年,她的生活主打一個“充實”:導師的項目需求像游戲里的無限刷新任務,永遠做不完。從國家級基金項目到某某公司的橫向課題,從算法優(yōu)化到系統(tǒng)搭建,柳夏的鍵盤敲得冒煙,頭發(fā)掉得比以前多,咖啡消耗量穩(wěn)居實驗室第一。
室友調(diào)侃她:“夏夏,導師給你灌什么迷魂湯了?這么拼?”
柳夏從代碼堆里抬起頭,眼神恍惚但堅定:“你不懂,這叫‘福報’!當然,主要是……”她頓了頓,壓低聲音,嘴角露出一絲“猥瑣”的笑容,“……導師給的這個數(shù)(手指比劃了一下),他實在給得太多了??!”
沒錯,盡管自稱“導師麾下首席牛馬”,但柳夏確實實現(xiàn)了本科時不敢想象的“財富自由”——奶茶自由?喝一杯倒一杯!游戲皮膚?看上就買!最新款的機械鍵盤?來它個紅軸青軸茶軸!雖然離買房買車很遠,但這種程度的消費自由,已經(jīng)讓她一邊吐槽一邊干得風生水起。
她常常自我安慰:“嗐,就當是帶薪高強度刷題了,這經(jīng)驗值,這項目經(jīng)歷,以后出去還不是亂殺?”
轉(zhuǎn)眼研三,秋招如火如荼。周圍的同學紛紛沖向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渴望年薪百萬,憧憬著納斯達克敲鐘。
柳夏卻對著各大廠“福報”的招聘簡章,陷入了沉思。連續(xù)給導師打了幾年高強度工作,她仿佛已經(jīng)預見到了自己進入大廠后的生活——不過是換個地方敲代碼,可能需求更變態(tài),上線更緊迫,KPI更壓頭。
“累了,真的?!彼c在工位上,看著鏡子里那個眼神略帶滄桑的自己,“卷不動了,我想找個地方養(yǎng)老……啊不是,是‘平衡工作與生活’!”
于是,她劍走偏鋒,海投了一堆“養(yǎng)老單位”——其中就包括杭市一所著名高校的數(shù)字化辦公室崗位。要求不高,環(huán)境優(yōu)美,工作穩(wěn)定,聽起來就非常適合“療養(yǎng)”她這顆被代碼透支的身心。
經(jīng)過一番堪比“Hello World”難度的筆試面試她成功過上了泡一杯枸杞,看看書,開開會,摸魚寫點個人項目。這種到點下班,周末約上小姐妹一起吃吃喝喝玩玩樂的美滋滋的小日子一路過到芳齡28。
周六下午,陽光透過客廳窗戶曬得人懶洋洋的,但柳夏家客廳里的氣氛卻有點升溫。
“我說了多少次了,襪子不要亂扔!沙發(fā)上、椅子上、甚至衛(wèi)生間洗手臺上都有你的襪子!我是你老婆,不是你保姆!”柳夏的姐姐柳晴聲音拔高,對著姐夫(雖然此刻他并不在場,顯然是在電話里)發(fā)泄著積攢了一天的怒火。
柳夏的媽媽一邊摘著芹菜,一邊頭也不抬地幫腔:“就是!小陳這點是得改改!一個大男人,這點小事都做不好。晴晴上班也累,回來還得跟在他屁股后面收拾……”
柳晴得到聲援,更來氣了,對著手機那頭繼續(xù)輸出:“還有!你媽昨天又打電話來,明里暗里又說孩子的事!催催催!就知道催!我們倆工作現(xiàn)在都在上升期,壓力多大她知不知道?怎么生?生了誰帶?她來帶嗎?她那些育兒觀念又跟咱們不一樣,到時候肯定又有矛盾!”
媽媽摘芹菜的手停住了,眉頭皺起來:“哎喲,親家母也是著急嘛,老人家想抱孫子孫女心情可以理解……不過帶孩子確實是個問題,現(xiàn)在不比我們那會兒了……”
“媽!你怎么又幫他們說話?”柳晴不滿地轉(zhuǎn)向自己媽媽,“理解理解,誰理解我???合著我就該犧牲事業(yè),回家生孩子帶孩子?他老陳家是有皇位要繼承???”
“你這孩子,怎么說話呢!”媽媽把芹菜一放,“我這哪是幫他們說話?我是說事實!女人嘛,到了一定年紀,總得考慮這些事兒,工作是重要,但家庭孩子也重要啊……”
“家庭孩子重要,所以就得我一個人犧牲?他陳峰就動動嘴皮子,啥實際支持都沒有,還盡添亂!”柳晴越說越委屈,眼圈有點紅。
柳夏原本窩在旁邊的單人沙發(fā)里刷手機,被這越來越激烈的爭吵吵得腦仁疼。她忍不住抬起頭,插了一句嘴,試圖用她最擅長的邏輯來平息這場紛爭:
“媽,姐,你們能不能冷靜點分析問題?首先,襪子問題屬于生活習慣范疇,可以建立一個簡單的獎懲機制或者劃定特定收納區(qū)來解決,這是個項目管理問題;其次,生育問題更復雜,需要姐夫和姐你們雙方進行需求對接、資源評估(時間、金錢、人力)、風險預估(職業(yè)中斷、育兒成本)、并制定詳細計劃表,而不是單純的情緒對抗。吵架是無效溝通,解決不了任何BUG……”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像按下了某個奇怪的開關(guān)。
剛才還有點針鋒相對的媽媽和姐姐,突然同時轉(zhuǎn)過頭,目光齊刷刷地射向柳夏,那眼神里充滿了同樣的“恨鐵不成鋼”和“你還是太年輕”的意味。
媽媽搶先開口:“去去去!一邊看你那些代碼去!什么項目管理的?過日子是寫程序???說得輕巧!”
姐姐柳晴立刻跟上,語氣更是又氣又好笑:“就是!柳夏小朋友,你連個男朋友都沒有,跟你說了你也不懂!等你以后成家了,柴米油鹽醬醋茶,婆家娘家一大堆事兒,看你還能不能像現(xiàn)在這樣,坐在那里說什么‘需求對接’、‘資源評估’!到時候你就知道厲害了!”
“我……”柳夏被這突如其來的聯(lián)合“回懟”給整懵了,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平時運轉(zhuǎn)流暢的邏輯處理器在這類“家庭倫理”問題上完全找不到合適的API接口來回應。
媽媽揮揮手,像是要驅(qū)趕一只不懂事的小貓:“行了行了,大人的事你別摻和。等你啥時候把自己嫁出去,再來跟我們討論怎么過日子吧?!?/p>
姐姐也補上一刀:“對!等你成家后,你就不能說的這么輕巧了!”
柳夏:“……”
她徹底無語了,一股巨大的郁悶感籠罩下來。她明明是想幫忙解決問題,怎么反而成了被集火攻擊的對象?就因為她沒“成家”,所以她的所有理性分析就自動失效,失去了發(fā)言權(quán)?
她悻悻地閉上嘴,灰溜溜地逃回自己的房間,“憑什么???”她倒在床上,踢了踢腿,“不就事論事嗎?怎么還帶人身攻擊和預判式反駁的?”那種“你沒經(jīng)歷過就沒發(fā)言權(quán)”的邏輯,讓她這個習慣用代碼講道理(0就是0,1就是1)的大腦無法理解。
她煩躁地拿起手機,無意識地刷著朋友圈,試圖用別人的生活稀釋一下自己的無語。
突然,一條動態(tài)讓她劃屏幕的手指停住了。
是**甘寧陽**。
就是那個研究生時期追過她,被她以“你別煩我,我不想談戀愛”為由明確拒絕了的物流專業(yè)的男生。
他發(fā)的是一組九宮格照片。內(nèi)容不是曬工作,也不是曬美食,而是——**裝修日記**。
照片里:
*毛坯房變成刷了暖色漆料的墻。
*亂七八糟的電線被整齊地埋入線槽。
*光禿禿的窗戶裝上了白色的窗框。
*幾張設計圖紙鋪在地上,上面用筆圈圈畫畫。
*最后一張,站在一片裝修材料中,對著鏡頭汗流浹背卻笑容燦爛的自拍。
定位是在S圳。
配文是:「歷時三個月,小家終于有點模樣了?!?/p>
柳夏的手指懸在屏幕上方,愣住了。
一種非常非常復雜的情緒,像一團亂碼,瞬間涌進柳夏大腦的“情感處理區(qū)”,導致該區(qū)域CPU占用率瞬間100%,幾乎死機。
她腦海里第一個冒出的念頭居然是:「哦,他原來不是物流的了嗎?轉(zhuǎn)行搞裝修了?」(顯然不是)
然后才慢慢反應過來:「他……買房了?在裝修?要成家了?」
研究生時期的甘寧陽,形象瞬間被激活:研一剛開學,柳夏就隱約覺得有點不對勁。實驗室、教室、甚至食堂,總感覺有那么幾道目光似有若無地落在自己身上。有時她猛地抬頭,會捕捉到幾個陌生同學迅速移開視線,嘴角還帶著一點壓抑不住的、古怪的笑意。偶爾還能聽到飄來的碎語里夾雜著“柳夏”和“甘寧陽”的名字。
柳夏皺了皺眉,她的“社交信號接收器”本來就不太靈敏,對這種模糊的、不寫進代碼里的“異常狀態(tài)”處理能力極差。
「甘寧陽?」她心里嘀咕,完全無法理解這個名字為什么會和自己綁定在一起,并且成為周圍人一種心照不宣的談資。
「BUG?!顾罱K給這個現(xiàn)象下了定義,「無法復現(xiàn)且不影響主程序運行的偶發(fā)性BUG,忽略即可?!?/p>
她繼續(xù)埋首于她的機器學習算法和導師的項目里,把那些竊竊私語和目光都當成了運行時的背景噪音。
直到有一天,下著淅淅瀝瀝的秋雨。
柳夏匆匆趕到綜合樓的大教室,這節(jié)是跨專業(yè)選修的《人工智能導論》。她習慣性地走到后排角落坐下,攤開筆記本。
課講到一半,旁邊空位有人坐下,帶著一身潮濕的水汽。
柳夏沒太在意,直到感覺旁邊的人似乎看了她好幾眼。
她終于從TensorFlow的代碼里抽出神,略帶疑惑地側(cè)過頭。
是一個看起來干凈清爽的男生,穿著簡單的灰色毛衣,眼神明亮,帶著一種溫和又有點緊張的笑意。
“柳夏同學,你好。”他小聲開口,聲音在老師講課的間隙里顯得很清晰,“我是甘寧陽?!?/p>
柳夏:“……???”
(原來這就是那個“背景噪音”的源頭?真人長這樣?)
她愣了一下,出于禮貌點點頭:“哦,你好?!眱?nèi)心OS:所以呢?
整節(jié)課,柳夏大部分時間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是偶爾能感覺到身旁投來的視線。甘寧陽似乎聽得很認真,筆記也做得仔細。
下課鈴響,雨還沒停。同學們收拾東西陸續(xù)離開。
甘寧陽站起身,似乎深吸了一口氣,轉(zhuǎn)向正在把筆記本塞進雙肩包的柳夏,發(fā)出了一個非常古典的邀請:
“柳夏同學,雨好像不大,要不要……一起走走?順便聊聊剛才老師講的那個貝葉斯算法?”
柳夏停下手,看了看窗外綿綿的秋雨,又看了看眼前這個眼神里帶著明顯期待的男生。
她想了想:“好吧?!保ㄖ饕撬麑λ惴ǜ信d趣這個話題,稍微打動了她一點。)
于是,兩人共撐一把傘(通常是甘寧陽帶的),繞著被雨水洗得清亮的校園,走了整整兩圈。
大部分時間是甘寧陽在引導話題,從剛才的課聊到各自專業(yè)的趣事,聊到未來的打算。柳夏的回答則保持著“代碼式”的簡潔和實在,能用一個詞絕不用兩個句子。
走到第二圈結(jié)尾,快到柳夏宿舍樓下了。
甘寧陽停下腳步,雨傘微微向柳夏傾斜。他像是終于鼓足了勇氣,看著柳夏的眼睛,語氣認真:
“柳夏,……我很欣賞你。我們……能不能試著多接觸一下?比如,經(jīng)常一起自習,或者看電影?”
柳夏終于徹底明白了。原來之前那些目光和議論,根源在這里。
她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基于她強大的、處理這類問題的內(nèi)部邏輯,給出了清晰明確的反饋:
“抱歉,甘寧陽同學?!?/p>
她的語氣平靜無波,像在陳述一個技術(shù)事實。
“我現(xiàn)在所有的計算資源,都已經(jīng)被導師的項目和我的學業(yè)占滿了,沒有多余的內(nèi)存和CPU時間來處理‘多接觸’這類進程?!?/p>
她頓了頓,補充了一句她覺得是“為對方好”的建議:“我建議你也將全部資源繼續(xù)投入到那個優(yōu)先級更高的任務中去。浪費時間在我這里,收益率太低了。”
說完,她點了點頭,算是告別,然后非常自然地轉(zhuǎn)身,小跑著沖進宿舍樓門,消失在了干燥的樓道里。
留下甘寧陽一個人站在原地,撐著傘,站在細密的雨幕中,看著她的背影,臉上的表情從期待、緊張,慢慢變成了一種難以置信的錯愕,最終化為一抹無奈的、苦澀的笑容。
他大概終于切身體會到了,什么叫“被發(fā)了純粹理性好人卡”。
而跑回宿舍的柳夏,可能稍微花了0.1%的CPU資源回想了一下剛才的對話,確認自己的回復邏輯清晰、表達準確后,就立刻把“甘寧陽”這個進程徹底結(jié)束掉,釋放內(nèi)存,投入到下一項任務中去了。
他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淡出了柳夏的視野。柳夏忙于她的代碼和項目,也并未將這點小插曲放在心上,只是偶爾一天,柳夏在宿舍里熬夜調(diào)試一個棘手的BUG,耳機里是鍵盤噼里啪啦的聲響。忽然,她聽到回來的室友們閑聊。
“哎,你們認識物流專業(yè)的甘寧陽嗎?”
“啊,物流管理那個嘛,挺陽光的?!?/p>
“對啊!我剛聽說,他超牛的!CPA一口氣過了兩門!還是最難的會計和審計!”
“真的假的?!他不是才研二嗎?這就過兩門了?大神??!”
“是啊,聽說他天天泡圖書館,比考研的還拼。他們老師要給他開一個高效通過CPA學習經(jīng)驗分享會。”
柳夏忙于她的代碼和項目,也并未將這點小插曲放在心上,偶爾想起,只覺得“果然還是代碼更簡單,人類的邀約信號處理起來太麻煩”。
而現(xiàn)在,照片里的他,臉上多了幾分沉穩(wěn),汗水里透出的是一種對生活的具體規(guī)劃和投入。那種“為建設一個小家而忙碌”的踏實感,幾乎要透過屏幕溢出來。
媽媽那句“等你成家后,你就不能說的這么輕巧了”的話,仿佛又在耳邊響起,但這一次,不再是空洞的說教,而是有了一個具體無比的、可視化的參照物——甘寧陽的朋友圈。
柳夏忽然就不是那么理直氣壯地郁悶了。
她第一次沒有用“邏輯正確”去思考問題,而是模糊地、感性地觸摸到了一點“生活”本身的復雜和沉重。它不像代碼,清空緩存、重啟一下就能解決大多數(shù)問題。它是由無數(shù)像水泥、油漆、電線、房貸、還有兩個家庭的瑣碎細節(jié)混合而成的,需要一磚一瓦地去搭建,過程中必然充滿了摩擦和妥協(xié)。
她看著甘寧陽那滿足的笑容,第一次意識到:“成家”這兩個字,不僅僅是一種狀態(tài),更是一種需要巨大投入和承擔的責任和行為。
她默默地點了個贊。
手指在評論框懸停了好久,最終只留下了一句非常符合她人設、但又似乎蘊含了萬千感慨的評論:
「**Congratulations. Looks like a big project. Better you than me.**(恭喜??雌饋硎莻€大工程。你行你上。)」
發(fā)送成功后,她放下手機,望著天花板,長長地、復雜地嘆了口氣。
代碼的世界依然清晰可愛,但門外媽媽和姐姐的低聲交談,以及朋友圈里那個曾經(jīng)追她的男生正在搭建的“現(xiàn)實”,構(gòu)成了一種她尚未完全理解、卻無法再輕易忽視的、名為“生活”的復雜系統(tǒng)。
她忽然覺得,也許……自己需要給這個系統(tǒng)打幾個補丁,升級一下認知版本了。
晚飯后,柳夏躺會床上掏出手機,突然看到一個消息彈窗「你現(xiàn)在還是一個人嗎?」來自甘寧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