鑰匙在掌心發(fā)涼。我把它按在舊木板上。木板松動,露出一個洞。洞里塞著油布包。
冷宮的風吹著破窗欞。吱呀。吱呀。 沒人記得辛夷是誰。廢妃。辛家的恥辱。辛家,
滿門忠烈,死絕了。就剩我一個。在冷宮發(fā)霉。油布包里有東西。硬邦邦的。我扯開。
一枚青銅虎符。半邊。邊緣粗糙。像是硬砸下來的。下面壓著張薄紙。紙發(fā)黃。
字跡狂放潦草?!靶良遗?,若不甘,憑此符,往北疆,尋舊部。餉銀在……”后面的字糊了。
像是被水泡過。只有一個模糊的數(shù)字。五……后面看不清。是五十萬?五百萬?
紙下面還有東西。一張薄如蟬翼的名單。密密麻麻的名字。有些名字上劃了血紅的叉。刺眼。
我捏緊虎符。粗糙的邊緣硌著掌心。生疼。心口也疼。像被那缺了的半邊虎符狠狠扎了一下。
辛家沒了。阿爹。阿娘。兄長們。都埋在北疆的風沙里了。罪名是通敵。通敵?呵。
保家衛(wèi)國一輩子,落個通敵!皇帝一句話。辛家就倒了。連帶著我這個剛入宮三個月的才人。
一杯毒酒沒毒死我。直接扔進了冷宮。自生自滅。四年了。冷宮的夜真長。冬天凍死人。
夏天悶死人。老鼠是???。送飯的太監(jiān),臉比冷宮的墻還冷。餿飯。冷水。這就是我的日子。
虎符冰涼。貼著我滾燙的掌心。不甘?我當然不甘!辛家血仇未報。我在這活得像條狗。
“餉銀在……”在哪兒?那個模糊的數(shù)字。五什么?錢。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沒餉銀,
空有虎符也調(diào)不動一兵一卒。得出去。必須出去。機會來得快。這天晌午。
冷宮門上的破洞被敲響。不是送飯時間。我走過去。一個面生的小太監(jiān)??s著脖子。
眼神躲閃?!靶痢敛湃??”我盯著他。沒說話。小太監(jiān)咽了口唾沫。
“馮娘娘……馮婕妤打發(fā)奴才來。給才人送點東西?!彼M來一個包袱。沉甸甸的。
轉(zhuǎn)身就跑。像有鬼追。馮婕妤?馮玉嬌?那個曾經(jīng)跟我同住一屋,
巴結我辛家權勢的“好姐妹”?辛家倒了,她踩得最狠。她會好心給我送東西?包袱解開。
是幾件半舊的宮裙。料子普通。下面壓著一個小布包。打開。幾塊干硬的點心。
還有一小錠銀子。碎銀。五兩頂天了。點心底下有張字條。熟悉的字跡。嬌柔做作。
“夷姐姐安好。昔日蒙姐姐照拂,妹妹無以為報。今知姐姐困頓,略備薄禮,聊表心意。
望姐姐保重身體。另:聽聞姐姐憂心辛將軍身后事,妹妹心有不忍,特告知一事。
當年辛家軍餉,似與內(nèi)務府總管王德海有涉。此乃妹妹偶然聽聞,真假莫辨,
姐姐權當妹妹一片心。馮玉嬌字?!秉c心是餿的。銀子是真的。消息呢?馮玉嬌會有好心?
她巴不得我死。這消息,九成九是毒餌。引我上鉤去咬王德海。王德海是皇帝心腹。
位高權重。動他?找死??伞梆A銀”兩個字,像鉤子。勾住了我。管她是不是餌。我得查。
查內(nèi)務府。查王德海。怎么查?我只是個冷宮棄妃。插翅也飛不出這高墻。機會是人找的。
冷宮西邊有片廢園子。挨著一段年久失修的宮墻。墻根下有個狗洞。被雜草蓋著。
不知是哪個倒霉太監(jiān)挖的。我用幾塊破石頭堵著。沒告訴任何人。
連那個唯一還算好臉色的老太監(jiān)張德全,我都沒說。張德全快五十了。在冷宮熬了半輩子。
沉默寡言。送飯準時。偶爾看我凍得厲害,會悄悄留個半溫的饅頭。
算是這冷宮里唯一一絲人味。夜里。我扒開石頭。鉆出狗洞。外面是宮墻夾道。黑黢黢。
巡夜的燈籠遠遠晃過。我貼著墻根陰影。像只野貓。內(nèi)務府在西六宮后面。殿宇高大。
燈火通明。我這種身份,靠近都難。我蹲在暗處。觀察。一連幾夜。機會來了。
一隊小太監(jiān)挑著擔子。從內(nèi)務府側門出來。擔子上蓋著布。看走向,是去御膳房方向。
領頭的太監(jiān)邊走邊罵罵咧咧?!啊@王總管越來越難伺候!新鮮果子也要夜里運!
催命一樣!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撈了多少……”后面一個小太監(jiān)低聲附和:“王公公,小聲點。
聽說……聽說王總管最近手頭緊,銀子都砸進西山那片宅子里了。才催得這么狠?!薄罢樱?/p>
”領頭的太監(jiān)嗤笑,“他那宅子,金子堆的吧!還不是刮……”后面的話壓低了。聽不清。
西山宅子?王德海?我記下了。接下來幾天。我白天在冷宮裝死。夜里就鉆狗洞。
目標明確:西山。西山在京城外?;始以粪蟆__官顯貴也愛在那兒圈地建別院。守衛(wèi)森嚴。
但我有辦法。冷宮積年的污垢,是最好的偽裝。我把自己弄得像個乞丐。臉上涂泥。
頭發(fā)打結。穿著不知從哪個垃圾堆翻出來的破襖?;煸谶M城賣菜的農(nóng)人里。
居然順利溜出了城。西山很大。我花了三天。像個真正的乞丐一樣,在荒山野嶺里轉(zhuǎn)。
終于找到一片新修的宅院。朱門高墻。氣派非凡。守門的家丁都穿著綢褂。一臉橫肉。
我躲在遠處山林里觀察。進出的人很少。但都非富即貴。馬車華麗。一天傍晚。
一輛不起眼的青布小馬車停在側門。簾子掀開。下來一個人。穿著普通員外服。圓臉。
眼睛小。透著精明。側門開了。門房點頭哈腰。那人閃身進去。王德海!我隔著老遠,
還是一眼認出。那張臉,當年抄辛家時,他站在皇帝身邊,笑得像尊彌勒佛。他進了宅子。
一個時辰后出來。馬車離開。我繼續(xù)等。夜深人靜。宅子里燈火通明。隱隱有歌舞聲。
我繞到宅子后面??可健T簤Ω?。但有一段挨著陡峭的山壁。山壁上有幾棵歪脖子樹。
枝椏伸向高墻。我爬樹。像只猴子。冷宮四年,別的沒練出來,爬樹鉆洞的本事倒是一流。
樹枝搖晃。我抓住墻頭。用力一翻。落地無聲。一片茂密的花叢接住了我。宅子里亭臺樓閣。
假山流水。奢侈得不像話。我伏在暗處。尋找目標。王德海這種老狐貍,
重要東西不會放在明處。我摸到主院。書房黑著燈。正房卻亮著。里面?zhèn)鱽砟信{(diào)笑聲。
不堪入耳。不是王德海的聲音。我溜進書房。漆黑一片。借著月光,打量。書架。書桌。
多寶格。都很尋常。我走到書桌后。墻上掛著一幅巨大的山水畫。畫的是西山景致。
落款是當朝某個大儒。價值不菲。我盯著畫??傆X得哪里別扭。這畫掛的位置……太正了。
正對著書桌。像在遮擋什么。我輕輕掀開畫。后面是墻。平整。敲了敲。聲音沉悶。實心的。
難道猜錯了?我不死心。手指沿著畫框邊緣摸索。觸到畫軸底端靠右的地方。微微凸起。
像個小疙瘩。用力一按?!斑菄}”一聲輕響。畫軸下方的墻,向內(nèi)陷進去一小塊。
露出一個暗格!不大。里面塞著一個厚實的黑漆木匣。心跳如擂鼓。我拿出匣子。沉甸甸的。
沒上鎖。掀開蓋子。里面不是金銀珠寶。是一摞厚厚的賬冊!紙張簇新。墨跡清晰。
我借著月光快速翻看。全是賬目。進項。出項。名目繁多。糧秣。軍械。布匹……支出巨大。
落款印章模糊不清。但有一行字反復出現(xiàn):“北疆專餉”!北疆!辛家軍就在北疆!
我翻到最后幾頁。赫然列著幾筆巨款。來源寫著“北疆庫余”。
時間……正是辛家獲罪前一個月!數(shù)額加起來……我手指劃過那些數(shù)字,
五……后面一連串零。腦袋嗡嗡作響。不是五十萬。是五百萬兩!五百萬兩!北疆庫余?
辛家軍餉!辛家倒臺前一個月,被挪用的五百萬兩軍餉!賬冊最后,
一個鮮紅的私印:“王德海記”。血直沖頭頂。我手抖得幾乎拿不住賬冊。原來是這樣!
辛家軍沒了軍餉。北疆戰(zhàn)事失利。辛家通敵的罪名……就是這么來的!錢進了王德海的腰包!
修了這金山一樣的宅子!外面?zhèn)鱽砟_步聲。還有家丁的說話聲?!皶磕沁吅孟裼袆屿o?
”“不可能吧?王總管交代過,這院子不讓靠近……”我迅速把賬冊塞回木匣。放進暗格。
按下機關。暗格合攏。畫軸復原。剛把畫擺正。書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燈籠的光照進來。我無處可躲。情急之下,縮身鉆進了書桌底下。厚重的桌布垂下來。
勉強遮擋。兩個家丁舉著燈籠進來。四處張望。“沒人?。俊薄奥犲e了吧?
這鬼地方……陰森森的?!薄白甙勺甙?。別惹晦氣。”燈籠光晃動著離開。門關上。
書房重歸黑暗。我趴在冰冷的地上。冷汗?jié)裢噶撕蟊场Y~冊我拿不走。太重。目標太大。
但我記住了。每一個數(shù)字。每一筆來源。王德海。內(nèi)務府總管?;实鄣墓?。吞了辛家軍餉。
害死了辛家滿門!恨意像毒蛇啃噬心臟。但我必須冷靜。證據(jù)有了。可我出不去。
也告不倒他?;实蹠乓粋€冷宮棄妃,還是信他的錢袋子?我需要力量。實實在在的力量。
虎符。舊部。北疆?;貙m的路格外漫長。破曉前,我才像條泥鰍一樣溜回冷宮。
張德全送早飯時,看了我一眼。沒說話。放下兩個溫熱的饅頭。我開始計劃。第一步,
離開冷宮??课易约?,插翅難飛。得借勢。馮玉嬌的“好心”提醒,浮上心頭。
王德海最近手頭緊?砸錢修宅子?缺銀子?好。我拿出馮玉嬌送來的那錠碎銀。
又翻出冷宮里積攢的所有“家當”——幾件破首飾,一些銅板。
還有張德全偶爾多給的饅頭省下的面。我把它搓成粉。幾天后。機會又來了。
那個之前給我送包袱的小太監(jiān),又出現(xiàn)在冷宮門外。鬼鬼祟祟?!靶敛湃恕彼曇舭l(fā)顫。
我隔著破洞看他?!榜T婕妤又有‘好意’?”小太監(jiān)點頭。又塞進來一個小荷包。比上次沉。
“娘娘說……說……”“說什么?”我冷冷地問。小太監(jiān)快哭了。
“娘娘說……上次的消息若有用,請才人……請才人千萬莫提她名字。這……這是封口費。
”荷包里是十兩銀票。馮玉嬌怕了。怕我這條瘋狗真去咬王德海,牽連到她。
想用銀子堵我的嘴。我掂量著銀票。忽然笑了。聲音不大。在寂靜的冷宮里格外瘆人。
“回去告訴馮婕妤?!蔽叶⒅√O(jiān)驚恐的眼睛,“她的心意,我記下了。
再幫我?guī)Ь湓捊o王總管?!毙√O(jiān)腿都軟了。“什……什么話?”“就說……”我壓低聲音,
一字一句,“辛家那筆五百萬兩的‘庫余’,西山宅子的賬冊記得清楚。
他若不想那宅子變成他抄家滅族的鐵證,三天之內(nèi),想辦法把我弄出冷宮。
找個清凈地方‘養(yǎng)病’。否則……”我頓了頓,“魚死網(wǎng)破?!毙√O(jiān)面無人色。
連滾爬爬地跑了。我在賭。賭王德海做賊心虛。賭他不敢冒險。賭他手眼通天,
能在皇帝眼皮底下挪動一個冷宮棄妃。兩天后。深夜。冷宮的門被打開了。不是張德全。
是幾個陌生的太監(jiān)。面無表情?!靶潦?。奉旨,挪宮靜養(yǎng)?!睘槭滋O(jiān)聲音平板。
我什么都沒問。站起來。跟著走。張德全站在角落里。渾濁的老眼看了我一下。很快垂下。
沒說話。我被塞進一頂青布小轎。搖搖晃晃。抬出了冷宮。
抬進了一座偏僻的宮苑——梅香苑。比冷宮強點。有床有被。還有個小宮女。叫小桃。
一臉懵懂。顯然是新?lián)軄淼摹!澳锬铩毙√仪由睾啊!皠e叫我娘娘?!蔽掖驍嗨?/p>
“叫主子。”我看著她,“以后,你就是我的眼睛,我的耳朵。這宮里任何風吹草動,
都告訴我。明白?”小桃用力點頭。第一步,成了。我暫時離開了那個囚籠。但這只是開始。
梅香苑,不過是另一個稍大的牢籠。王德海很快有了動作。
一個自稱“劉管事”的內(nèi)務府小官來了。皮笑肉不笑?!靶凉媚??!彼牧朔Q呼,透著輕蔑,
“王總管念你辛家有功,特批了些份例。姑娘安心‘靜養(yǎng)’。旁的事,莫要操心。
”他遞過來一個包袱。里面是幾套新衣和一些散碎銀子。分量不輕。“王總管費心了。
”我接過包袱。手指拂過那些銀子?!案嬖V王總管,西山賬冊,我記性好,都刻在腦子里。
只要我安穩(wěn)一天,那宅子就安穩(wěn)一天?!眲⒐苁履樕兞俗?。干笑兩聲。走了。銀子。
我需要更多的銀子。練兵打仗,是個無底洞。馮玉嬌那邊,我也沒放過。隔三差五,
就讓小桃“無意”透露點消息給她。比如我在梅香苑“日夜詛咒王德?!薄1热缥摇隘偭?,
要去御前告狀”。嚇得馮玉嬌不斷派人送銀子來“安撫”。杯水車薪。但聊勝于無。
我讓小桃暗中留意宮里的消息。尤其是關于北疆的。機會很快來了。小桃打聽到,
北疆戰(zhàn)事又起?;实壅鹋?。朝堂上吵翻了天。缺兵少將。缺糧少餉。
一個名字被反復提及:黑風寨?!爸髯?,奴婢聽說……朝堂上那些大人吵得可兇了。
說北邊鬧土匪的黑風寨,越來越不像話。以前還只搶商隊,現(xiàn)在連官糧都敢劫!
可派了幾次兵去剿,山高林密,都損兵折將回來了……皇上氣得摔了茶盞呢!
”小桃嘰嘰喳喳地學舌。黑風寨?土匪?我心頭一動?;⒎麊紊?,有個名字,
就在北疆附近。吳鐵牛。名單上沒劃叉。他是辛家軍一個老伙夫。阿爹說過,
吳鐵牛做菜一般,但力氣大。因為性子太直得罪了人,被排擠走了。后來聽說……落草了?
難道是他?土匪……缺餉銀的朝廷……一個大膽的計劃在我腦中成型?!靶√??!蔽医凶∷?/p>
“你老家,是不是在京城西邊?”小桃點頭:“是呢主子,在城外杏花村。
”“認識靠譜的、膽子大的、腳程快的同鄉(xiāng)嗎?”我看著她,“我要送封信。去北疆。很遠。
很危險。酬勞豐厚。”小桃眼睛亮了:“有!奴婢堂哥!叫二柱!在城里鏢局做趟子手!
跑過北疆!人實在,力氣大,跑得快!”“好。”我拿出準備好的信。封得嚴嚴實實。
還有一包沉甸甸的銀子。那是馮玉嬌“資助”和王德海“孝敬”的大部分。“交給你堂哥。
告訴他,不惜一切代價,送到北疆黑風寨附近。找一個叫吳鐵牛的人。他可能在寨子里。
如果不在,問問附近有沒有人知道一個叫吳鐵牛的大個子伙夫。信,
必須親手交給吳鐵牛本人。這些銀子是他的路費。事成之后,再給他十倍。
”小桃捧著銀子和信。手都在抖。十倍!那是她想都不敢想的錢!“主子放心!
奴婢堂哥一定辦到!”信送出去了。我在梅香苑等。像等待一場審判。一個月。毫無音訊。
石沉大海。我焦躁。是信沒送到?吳鐵牛死了?或者他不肯認舊主?計劃落空?
就在我快要絕望時。小桃的堂哥二柱回來了。一身風塵。臉曬得黝黑。
他被人悄悄帶進梅香苑?!爸髯?!”二柱噗通跪下,聲音嘶啞,“信送到了!黑風寨!
吳鐵?!€在!”“他收了信?看了?”我急問。二柱用力點頭:“收了!看了!
那大個子……看信的時候,手抖得厲害。看完……眼睛都紅了!像個豹子一樣在屋里轉(zhuǎn)圈!
然后……然后他……”二柱咽了口唾沫,臉上帶著驚懼和后怕,
“他帶著幾個兇神惡煞的土匪頭子,把我扣下了!問了好多辛將軍的事!問您的事!
問得可細了!”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叭缓竽??”“然后……”二柱喘了口氣,
“吳鐵牛當著我的面,把那封信……燒了!燒得干干凈凈!”燒了?我的心瞬間沉到谷底。
完了。他不認。二柱接著道:“燒完信,他盯著灰燼看了一會。突然‘撲通’給我跪下了!
嚇死我了!”二柱拍著胸口,“他說:‘回去告訴我家小姐!吳鐵牛對不起辛將軍!
這黑風寨,三百多條命,從今往后,就是小姐的刀!小姐指哪,我們砍哪!但要我們動,
得先給我們口吃的!寨子快揭不開鍋了!’”峰回路轉(zhuǎn)!巨大的狂喜沖擊著我!成了!
“吃的?要糧餉?”我追問?!笆牵氰F牛說,他們劫了官糧,但那是杯水車薪。
養(yǎng)不活這么多人。更別說打仗了。他說……說讓小姐想辦法,先弄點糧餉過去。穩(wěn)住人心。
他們……他們就能動!”糧餉!又是錢!我深吸一口氣。“他有沒有說,要多少?
”二柱搖頭:“沒說具體。只說越多越好。讓小姐……量力而行?!绷苛Χ校课矣惺裁戳??
只有一條命和滿腦子的恨。錢。還是錢。王德海這條肥魚,必須再榨一榨。
我讓二柱好好休息。給了他豐厚的賞錢。然后提筆。寫了一封極其簡短的信。沒有抬頭。
沒有落款?!氨苯f部饑寒,待哺。十萬兩銀。十萬石糧。五日內(nèi),西山老地方。
”我把信折好。叫來小桃?!叭?nèi)務府。找那個劉管事。就說,我‘病’了,
想喝西山清泉寺后山的泉水養(yǎng)病。讓他‘辛苦’一趟。這信,當面給他。告訴他,
是‘藥引’?!毙√胰チ?。很快回來。臉色發(fā)白?!爸髯印瓌⒐苁陆恿诵?。
臉……臉都青了。他說……他說他知道了。讓您……‘安心養(yǎng)病’?!蔽尹c頭。安心?
王德?,F(xiàn)在比我還急。第三天夜里。梅香苑的窗戶被輕輕敲響。我打開。外面沒人。
窗臺上放著一個厚厚的油紙包。我拿進來。打開。一疊嶄新的銀票。京城最大錢莊的。
十萬兩整。還有一份蓋著內(nèi)務府轉(zhuǎn)運司大印的糧秣調(diào)撥單。十萬石。目的地:北疆戍邊軍需。
落款日期是五日后。糧秣單是官方文書。王德海是想用官糧填我的窟窿?膽子夠大!
這調(diào)撥單,就是懸在他頭頂?shù)牡叮∫坏┏鍪?,他第一個掉腦袋!
我撫摸著冰涼的銀票和更冰涼的糧單。成了。第一步糧餉,有了!但怎么運出去?十萬石糧!
目標太大!北疆路遠。沿途關卡重重。王德??隙ㄓ兴穆纷?,但絕不會幫我運給土匪。
我再次找到二柱?!岸?,還得辛苦你一趟?!蔽野雁y票和糧單推給他,“帶上這些。
去西山。清泉寺后山。第三棵歪脖子老松樹下。挖。下面有東西。挖出來。然后,
你親自押運這批糧餉。走鏢局最熟的路子。去北疆黑風寨。找吳鐵牛。告訴他,
糧餉是我給的。讓他吃飽飯,練好兵。等我消息?!倍粗y票和糧單上的數(shù)字,
眼珠子差點瞪出來。十萬兩!十萬石!他這輩子沒見過這么多錢糧!
“主子……這……這風險太大了!萬一……”“沒有萬一?!蔽叶⒅?,眼神銳利,
“你堂妹小桃在我身邊。你辦成了這件事,我保她一世富貴平安。你全家,都能搬出杏花村,
在京城置辦宅院。辦不成……”我沒說下去。二柱一咬牙,抓起銀票和糧單:“主子放心!
二柱這條命,豁出去了!一定送到!”糧餉再次踏上北去的路。這一次,押上的是二柱的命,
和黑風寨三百多土匪的指望。不,現(xiàn)在不是土匪了。是我的第一批兵。我在梅香苑。
表面安靜。內(nèi)心煎熬。比在冷宮更難熬。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一步錯,粉身碎骨。
消息傳回得很快。不到一個月。小桃打聽到,北疆傳來“捷報”——朝廷派去剿匪的兵馬,
在黑風嶺中了埋伏,大敗而歸。潰兵逃回關城,哭訴那幫土匪“像換了人”,悍不畏死,
進退有據(jù)。甚至有潰兵說,看到土匪隊伍里,有穿著破舊軍服的老兵!朝堂嘩然。
皇帝氣得又摔了東西。王德海的日子更難過了。北疆剿匪不利,軍餉壓力更大。
他挪用的窟窿,更難填平。我知道,吳鐵牛在用行動告訴我:他們沒白吃我的糧餉!
他們在練兵!他們在等我!但三百人,太少了。杯水車薪。我需要更多的兵。更強的力量。
我的目光,投向了宮墻之外。京城里,那些掙扎在底層的角落。那些和我一樣,
被這世道碾碎的人。辛家倒了。但辛家軍散落各地的老兵呢?那些傷殘被遣散的?
那些心灰意冷歸隱的?還有那些……被生活所迫,像吳鐵牛一樣走上歧路的?名單!
那張薄如蟬翼的名單!上面劃掉的名字是死了的。沒劃掉的,還在人間!我把名單拿出來。
在燈下細看。密密麻麻的名字。籍貫。曾經(jīng)的職務。有些名字旁邊,還有很小的批注。
阿爹的字跡?!爸矣??!薄靶粤??!薄吧浦\?!薄柏搨麣w鄉(xiāng)?!薄@名單,就是一座寶山!
我讓小桃找來京城及周邊州府的地圖。很粗糙。但夠用。我對照著名單上的籍貫,開始標記。
京城。京畿。順天府。保定府……一個個人名,一個個地點。然后,我再次找來了二柱。
他現(xiàn)在是我唯一能用的“大將”。忠誠。膽大。能跑。
我把名單上京城及附近幾個州府的名字和地址抄下來。厚厚一沓紙?!岸?。你挑人。
要絕對可靠。嘴嚴。腿腳利索的?!蔽铱粗皫香y子。去這些地方。找名單上的人。
告訴他們……”我頓住。怎么說?告訴他們辛家小姐在冷宮?在謀劃造反?誰會信?
我深吸一口氣?!案嬖V他們,辛家軍,還沒亡!有人在召集舊部!愿意再拿起刀,
為辛將軍報仇雪恨的,帶上家伙,兩個月后,京城西山,老君廟后山坳集結!管吃管?。?/p>
給安家費!死了,給撫恤!”我把一疊銀票塞給二柱,“這是安家費和路費。
不夠再派人回來取。記住,只找名單上沒劃掉名字的!告訴他們,暗號:‘鐵馬冰河’。
”二柱接過名單和銀票。眼神熾熱。他現(xiàn)在信我。深信不疑。“主子!二柱明白!
”我派出去的人,不止二柱。還有小桃物色的其他幾個可靠同鄉(xiāng)?;麨榱?。帶著銀子。
帶著名單。奔向四面八方。我在西山老君廟后山坳,準備了一個秘密據(jù)點。用王德海的銀子。
買了些簡易帳篷和糧食。派了吳鐵牛派來的兩個機靈土匪看守。他們偽裝成獵戶。
一場無聲的召集,在京城周圍悄然展開。兩個月。度日如年。我像一根繃緊的弦。
一邊應付王德海和馮玉嬌的試探。一邊焦急等待。終于。約定的日子到了。深夜。
我借口“賞月”,帶著小桃,偷偷溜出梅香苑。有王德海暗中“關照”,宮禁對我形同虛設。
西山老君廟后山坳。月光慘白。我站在高處。向下望去。呼吸停滯。山坳里。黑壓壓一片。
全是人!篝火點點。人影幢幢。粗重的呼吸聲。壓抑的咳嗽聲。兵刃偶爾碰撞的輕響。
他們或坐或站。衣衫襤褸。面黃肌瘦。大多帶著傷。缺胳膊少腿的不少。但眼神。那眼神!
像荒野里餓了許久的狼。帶著刻骨的仇恨。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在看到我出現(xiàn)的瞬間,
無數(shù)道目光唰地聚焦過來。銳利。滾燙。二柱氣喘吁吁跑上來。臉上帶著激動和疲憊。
“主子!來了……來了七百多!都是名單上的!還有……還有他們帶來的同鄉(xiāng)!
聽說辛家軍招人,能報仇,能吃飽飯!都跟來了!現(xiàn)在……現(xiàn)在快兩千人了!”兩千人!
看著山坳里攢動的人頭??粗且浑p雙燃燒的眼睛。我身體微微發(fā)抖。不是怕。
是血液在沸騰!這些都是被這世道拋棄的人!被戰(zhàn)爭毀掉的人!和我一樣,
背負著血海深仇的人!我走到一塊巨石上。迎著所有人的目光。山風呼嘯。
吹起我單薄的衣衫。“我是辛夷。”聲音不高。但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辛家,
辛鎮(zhèn)北的女兒?!毕旅嬉魂囼}動。辛鎮(zhèn)北!北疆戰(zhàn)神!他的名字就是旗幟!“辛家沒了!
通敵的罪名!抄家滅族!”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撕裂般的痛楚,“可我知道!我爹!
我辛家軍!沒有通敵!是有人!貪了我們的軍餉!害我們兵??!再栽贓陷害!”群情激憤。
怒吼聲響起?!皥蟪?!報仇!”“是誰!殺了狗官!”我抬手。壓下喧嘩?!俺?!一定要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