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中驚鴻永熙三年的春雨,下得沒完沒了,潮濕陰冷,
如同我此刻浸透在寒意里的心。我捏著手里那串少得可憐的銅錢,
指尖被粗糙的邊沿硌得生疼。三百文。這就是娘那支唯一的苗銀簪子,所能換來的全部。
當(dāng)鋪掌柜那張油膩的臉在昏暗中顯得格外刻?。骸氨鸟R亂的,銀器不值錢咯。要當(dāng)便當(dāng),
不當(dāng)請便?!焙韲道锵袷嵌铝艘话汛旨c的沙,我咽下幾乎沖口而出的辯駁,
默默收下了那串銅錢。尊嚴(yán)在母親的藥錢面前,輕賤得不值一提。細(xì)雨綿密,
打濕了我洗得發(fā)白的棉布襦裙,寒意針一樣刺透肌膚。我縮緊肩膀,將藥包緊緊摟在懷里,
低頭疾行,還得趕回去抄完那三份書稿,才能湊足明日請大夫看診的診金。心思沉重,
拐過街角時竟未留意到前方的喧嘩馬蹄聲,直到厲喝炸響在耳邊——“放肆!滾開!
”我駭?shù)妹腿惶ь^,踉蹌著跌退到路邊泥濘里,懷中的藥包險些脫手。
一隊(duì)鮮衣怒馬的侍衛(wèi)簇?fù)碇蝗思柴Y而過,
濺起的泥水毫不留情地潑灑在我早已濕透的裙擺上,留下更深的污痕。泥點(diǎn)冰涼,
我卻渾然不覺,只是怔怔地望著那匹通體烏黑的駿馬之上,端坐著的玄色錦袍男子。
靖安侯世子,賀景洲。京中無人不識的他,眉目如刀削斧鑿般凌厲,薄唇緊抿,
周身透著與這潮濕陰雨天格格不入的清冷貴氣。他的目光掠過狼狽的我,
似乎極短暫地停頓了一瞬,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里,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神色。
他也認(rèn)出我了?三年前,國子監(jiān)那場關(guān)于《治河十策》的論戰(zhàn)恍如昨日。
他那篇匿名之作被太學(xué)士子捧為圭臬,唯獨(dú)我,不知天高地厚,
以筆名撰文抨擊其“華而不實(shí),未解民生之艱”。后來他身份曝光,
我的直言不諱便成了京中笑談,笑我蚍蜉撼樹,不識抬舉。馬蹄聲遠(yuǎn)去了,
只留下滿地泥濘和我滿心倉惶。云泥之別,今日這般遭遇,恰是最好的印證。我苦笑一下,
攥緊那串銅錢,繼續(xù)埋頭趕路。娘的咳聲,似乎又重了些。
第二章 一紙契約煎藥的苦澀氣味彌漫在狹小的屋內(nèi),混著潮濕的霉味,令人窒息。
娘又咳了,帕子上那點(diǎn)刺目的鮮紅讓我心口揪緊?!办F兒,別愁…娘的病,
無礙的…”她氣息微弱,卻還努力想對我笑。我強(qiáng)壓下鼻尖的酸澀,替她掖好被角:“娘,
您別說話,好好歇著,藥馬上就好了?!本驮谶@時,破舊的木門被叩響了。聲音不重,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規(guī)整。我疑惑地起身開門,門外站著一位衣著體面、神色肅穆的老者,
身后跟著兩名垂手侍立的小廝。雨水順著他們青灰色的油衣滴落,在門前積起一小洼水。
“林姑娘安好?!崩险唛_口,語調(diào)恭敬卻透著一股疏離的壓迫感,“老奴是靖安侯府的管家,
奉世子之命,特來請姑娘過府一敘。”我的心猛地一沉,手中的藥勺“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
賀景洲?他找我做什么?秋后算賬?三年前的舊怨,至于讓侯府世子親自惦記至今嗎?
“世子…找我?”我的聲音干澀?!罢?。”管家語氣不容拒絕,“馬車已備在巷口,
請姑娘更衣隨行。”看了眼病榻上氣息奄奄的母親,我壓下心頭萬千疑慮和不安,
低聲道:“請稍候?!蔽覔Q上了那件唯一沒有補(bǔ)丁的素色衣裙,
心情忐忑地跟著管家上了那輛低調(diào)卻難掩奢華的馬車。靖安侯府朱門高墻,穿過層層回廊,
我被引至一處極為僻靜雅致的書房。賀景洲臨窗而立,身姿挺拔如松,
正漫不經(jīng)心地把玩著一枚質(zhì)地上乘的羊脂玉玨。窗外雨聲淅瀝,襯得室內(nèi)愈發(fā)安靜。
“民女林霧,見過世子?!蔽掖故?,斂衽行禮,心跳如擂鼓。他緩緩轉(zhuǎn)身,
目光如實(shí)質(zhì)般落在我身上,帶著審視的意味:“記得三年前,
姑娘曾撰文批評我的《治河十策》是‘華而不實(shí)’?”果然。我心頭一緊,
指尖微微發(fā)涼:“當(dāng)年年少無知,言語冒犯,還請世子…”“我需要你這樣的人。
”他徑直打斷我,語氣平淡無波,仿佛在談?wù)撘粯稛o關(guān)緊要的生意,“家祖母病重,
惟愿見我早日成家立業(yè)。京中貴女,多有攀附,心思不純。唯你…曾直言不諱批評過我,
想必不會對我這等‘華而不實(shí)’之徒,生出什么不必要的企圖。”我愕然抬頭,
對上他深邃的眼眸?!盀槠诎肽?,假扮我的意中人?!彼哉Z簡潔,
遞過一份早已備好的絹帛契約,“期間,你母親的醫(yī)藥、調(diào)養(yǎng)費(fèi)用,我全數(shù)承擔(dān),
并會請?zhí)t(yī)署最好的國手為她診治。此外,另贈你白銀五百兩作為酬勞。期滿之后,
各不相干,銀貨兩訖?!蔽灏賰?!還有太醫(yī)署的國手!這幾個字像驚雷炸響在我耳邊。
這足以徹底治好娘的病,讓我們往后數(shù)年甚至十年都衣食無憂!巨大的誘惑像一只無形的手,
緊緊攥住了我的心臟。我看著那紙墨跡簇新的契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理智和尊嚴(yán)在尖叫著拒絕,
但母親蒼白的面容、帕上的血跡、當(dāng)鋪掌柜鄙夷的眼神…一幕幕在我眼前飛掠。
“為何…選我?”我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耙?yàn)槟阈枰X?!彼哪抗怃J利,
仿佛早已將我的窘迫洞穿,“而且,你足夠聰明,應(yīng)當(dāng)明白,這僅僅是一場交易,
不會昏頭做出合約之外的妄想。”他語氣中的淡漠像一盆冷水,
澆熄了我心中殘存的最后一絲僥幸。沉默在雨中蔓延。我死死咬著下唇,
幾乎嘗到一絲血腥味。良久,我深吸一口冰冷而潮濕的空氣,接過筆,
在那份決定命運(yùn)的契約上,落下了自己的名字。筆墨在絹帛上暈開一個小小的墨點(diǎn),
像我驟然沉下去的心。第三章 戲假情真契約生效后,我的生活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賀景洲行事效率極高。當(dāng)日,母親便被接到了城西一處清幽雅致的別院,
侯府的仆從恭敬周到,太醫(yī)署的國手翌日便上門診脈,開了方子,說是沉疴雖重,
但悉心調(diào)理,大有希望。每月初,賀府的管家都會準(zhǔn)時送來一袋沉甸甸的銀錠,分文不少。
而我自己,則住進(jìn)了另一處更為精巧的院落,有了伺候的丫鬟婆子。按照契約約定,
我與賀景洲開始了“偶遇”頻頻的戲碼。有時是在香火鼎盛的大相國寺,我佯裝上香,
他“恰巧”路過,與我“偶遇”在菩提樹下,被一旁禮佛的官家女眷“無意”瞥見。
有時是在某位才子舉辦的詩會上,我扮作慕名而來的旁聽者,他“偶然”興起出席,
在我被一闕生僻詩詞難住時,“恰好”出現(xiàn)在我身側(cè),溫言提點(diǎn),引來滿座矚目和竊竊私語。
賀景洲不愧是侯府世子,將這場戲安排得滴水不漏。
他會親自過目我每次“露面”的衣著首飾,請來嬤嬤教我貴族禮儀舉止,
甚至在眾目睽睽之下,極為自然地俯身,為我整理微微曳地的裙擺,動作輕柔,眼神專注,
仿佛我真是他捧在手心的珍寶。他送來的“禮物”總是恰到好處——一支品相極佳的紫毫筆,
一方帶著清雅松煙墨味的硯臺,
幾冊我提過一次的孤本詩集——然后這些禮物和價值不菲的“心意”,
總會“不經(jīng)意”地通過下人之口或他人之眼,“流傳”出去,
成為京城茶館酒肆中最新的談資。“聽說了嗎?靖安侯世子對那位林家小姐真是上了心!
” “可不是,昨日竟親自為她挑了匹云錦,那可是貢品!
” “看來世子爺這次是動了真格了…”戲演得久了,連我自己有時都恍惚覺得,
這一切或許是真的。特別是在某些瞬間——當(dāng)他含著淺淡笑意注視我,
指尖不經(jīng)意掠過我的發(fā)梢時;當(dāng)他在我被幾位驕縱貴女圍住刁難、言語刻薄時,突然出現(xiàn),
手臂看似隨意卻帶著維護(hù)意味地輕輕環(huán)住我肩膀,三言兩語便將對方打發(fā),
低頭看我時眼中帶著詢問時;當(dāng)他深夜送我歸家,馬車內(nèi)燈光昏黃,
他側(cè)臉的線條在明明滅滅的光影中顯得異常柔和,
身上清冽的松木香氣若有似無地縈繞時…我漸漸發(fā)現(xiàn),
賀景洲并非如外表那般全然冷漠不近人情。
他會默不作聲地資助幾位頗有才氣卻家境貧寒的赴考學(xué)子,
會記得身邊老仆的家鄉(xiāng)口味并特意關(guān)照廚房,甚至對路邊一只受傷的幼雀,也會駐足片刻,
吩咐隨從小心照料。而他待我的那些“好”,盡管明知道是合約的一部分,
卻也細(xì)致體貼得令人心驚——知曉我體質(zhì)畏寒,
每次外出他總會讓侍從備好手爐;我不過隨口提過一句喜歡某位詩人的意境,下次見面時,
他案頭便擺著那詩人最難尋的注本;我被某些場合的繁文縟節(jié)弄得無措時,
他總能第一時間察覺,不著痕跡地為我化解尷尬。心動像是初春冰面下的暗流,悄然而危險。
我無數(shù)次告誡自己:林霧,清醒一點(diǎn),這只是交易,他付錢,你演戲。賀景洲這樣的人,
最厭惡的便是糾纏不清、認(rèn)不清身份的妄想。可是,總有些瞬間,我能捕捉到他看我的眼神,
似乎超出了合約的范圍。那雙向來平靜無波、深不見底的眼眸里,
會閃過一些我無法讀懂的情緒,快得讓我懷疑是否是自己的錯覺。
第四章 漣漪暗生一次在永寧郡主舉辦的賞花宴上,
賀景洲那位素有才女之名的表妹蘇婉清不請自來。她一身華貴綾羅,珠翠環(huán)繞,
徑直走到我們面前,親昵無比地挽住了賀景洲的另一只手臂,
目光卻像帶著細(xì)針般上下打量我:“景洲哥哥,好久不見了。
這位便是近來常伴你左右的林姑娘?”她輕笑一聲,語氣嬌憨卻帶著刺,
“沒想到…哥哥你喜歡這般…清素簡單的類型?!毖哉Z間的挑釁與不屑顯而易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