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間攫住了我。
我掙扎著想坐起來,手臂撐在身下簡陋的硬板床上,觸感粗糙冰冷。
目光無意間掃過床前不遠處,那里似乎放著一個盛水的黃銅盆。
幾乎是憑著一種詭異的直覺,我猛地撲了過去,顧不上身體的劇痛和酸軟,雙手死死扒住冰冷的銅盆邊緣。
水面劇烈地晃蕩著,映出一張驚惶失措的臉。
那是一張屬于少女的臉龐。
尖俏的下巴,膚色是一種略顯蒼白的細膩。
最刺眼的是那雙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帶著一種天然的、未經(jīng)世事的媚態(tài)。
而左眼眼角下方,一顆小小的、深褐色的淚痣,如同凝固的淚滴,清晰地點綴在那里。
這張臉……這張臉!
轟??!
仿佛又一道驚雷在靈魂深處炸開!
比祠堂里那根燃燒的梁柱砸下時更加猛烈!
這張臉,我看了十幾年!
這張臉的主人,曾經(jīng)無數(shù)次依偎在我懷里,用這張楚楚可憐的面孔,軟糯地喚我“嫡姐”!
這是沈月凝的臉!
銅盆里晃動的倒影,清清楚楚映出的,是我那“好妹妹”沈月凝的臉!
“啊——!”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叫,猛地從我喉嚨里撕裂而出!
不是因為身體的痛楚,而是源于靈魂深處被硬生生撕裂、扭曲、重新塞入一個陌生軀殼的極致恐懼和滔天恨意!
我死死盯著水里那張屬于沈月凝的臉,瞳孔因極度的震驚和憎惡而急劇收縮。
那尖俏的下巴,那帶著天生媚態(tài)的眼尾,尤其是左眼角下那顆深褐色、如同詛咒烙印般的淚痣——
每一處線條,每一分細節(jié),都與我記憶中那個甜笑背后藏著毒蛇的庶妹,分毫不差!
“鬼叫什么!作死?。 ?/p>
劉嬤嬤被我這聲尖叫嚇得一哆嗦,隨即更加惱怒,蒲扇般的大手帶著風(fēng)就朝我的后腦勺扇了過來,“大清早的號喪!晦氣東西!”
啪!
火辣辣的疼痛在后腦勺炸開,卻奇異地壓下了那幾乎沖破軀殼的靈魂嘶吼。
這一巴掌,帶著現(xiàn)實粗糲的質(zhì)感,狠狠地將我從那滅頂?shù)幕闹嚭秃抟庵写蛐蚜艘凰病?/p>
這不是夢。
我真的沒死在那場烈火里。
但我也不再是沈清棠。
我變成了沈月凝……變成了我最憎恨的仇人?
不!不對!劉嬤嬤剛才叫我什么?
她讓我去伺候“月凝小姐”!
如果我是沈月凝,她一個粗使婆子怎敢如此對我?還說什么“賤蹄子”?
混亂的思緒如同沸騰的巖漿。
我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劉嬤嬤,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你……你叫我什么?我是誰?”
劉嬤嬤被我眼中那駭人的戾氣和絕望驚得后退了半步,隨即又覺得被一個低賤丫頭嚇到太丟臉,惱羞成怒地罵道。
“失心瘋還沒好利索是吧?你是阿蕪!月凝小姐院里打雜的粗使丫頭阿蕪!昨兒個失足掉進荷花池里,要不是小姐心善讓人把你撈起來,你這條賤命早就喂了王八了!還不感恩戴德,在這兒裝神弄鬼!”
阿蕪……
這個名字像一把生銹的鑰匙,勉強撬開了這具身體原主殘留的、破碎的記憶碎片。
阿蕪,沈月凝院里最不起眼、地位最低的粗使丫頭之一,沉默寡言,膽小怯懦,像墻角的一粒塵埃,無人關(guān)注。
而昨天……荷花池……似乎是為了撿沈月凝失手掉落池中的一方帕子……失足滑落……
原來如此。
不是變成了沈月凝。
是借尸還魂,占據(jù)了沈月凝身邊這個卑微如螻蟻的丫鬟阿蕪的身體!
“嗬……嗬嗬……”一陣古怪的、帶著血腥氣的低笑聲從我喉嚨里不受控制地滾出來。
絕望到了極致,反而燒灼出一種毀滅一切的瘋狂。
老天爺,你待我沈清棠何其不公!讓我死于至親至愛聯(lián)手構(gòu)陷的烈火!
卻又何其“慈悲”!竟給我這樣一個機會,讓我以仇人身邊最卑賤的身份……回來!
銅盆里,那張屬于阿蕪——或者說,現(xiàn)在屬于我的臉——依舊蒼白驚惶。
可在那雙原本怯懦的眼睛深處,卻有什么東西正在瘋狂滋長、燃燒,將那驚惶和怯懦一點點焚燒殆盡,只剩下冰冷的、淬毒的灰燼。
劉嬤嬤被我那帶著哭腔又似厲鬼的笑聲弄得渾身發(fā)毛,色厲內(nèi)荏地喝道:“瘋瘋癲癲的!
趕緊收拾好自己滾去正房!月凝小姐等著呢!要是誤了時辰,仔細你的皮!”
月凝小姐……
沈月凝!
這三個字如同最后的引信,徹底點燃了我靈魂深處那座由背叛、痛苦和恨意堆積而成的火山!
我猛地低下頭,再次看向銅盆里那張陌生的、屬于阿蕪的臉。
水波晃動,倒影扭曲。我抬起手,顫抖的指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撫上自己的左眼眼角下方。
那里,光滑的皮膚下,什么都沒有。
沒有那顆深褐色的、屬于沈月凝的淚痣。
但是……
就在我的指尖觸碰到眼角肌膚的瞬間,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尖銳的刺痛感猛地襲來!
仿佛有一根無形的針,狠狠扎進了那個位置!
那痛楚如此清晰,如此深刻,烙印在靈魂上,提醒著我,我沈清棠的眼角下,曾經(jīng)也有一顆一模一樣的淚痣!
那是我們一母同胞的印記!也是她背叛我、取代我的罪證!
銅盆里的倒影,眼神徹底變了。
我對著水中倒影,扯動嘴角,模仿著記憶中沈月凝那慣有的、甜得發(fā)膩的腔調(diào),一個字一個字,如同毒蛇吐信,清晰地擠出牙縫:
“好、妹、妹……”
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粘膩。
“姐姐……來……送你……”
我頓了頓,舌尖舔過干裂的嘴唇,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笑容在倒影里扭曲成一個詭異而怨毒的弧度。
“……風(fēng)、光、大、嫁?!?/p>
最后四個字,輕飄飄的,卻帶著千鈞的恨意和詛咒,消散在這間充斥著霉味和劣質(zhì)皂角氣息的陋室里。
劉嬤嬤早已不耐煩地轉(zhuǎn)身出去了,并未聽見我這番低語。
我支撐著虛弱疼痛的身體,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簡陋的粗布衣裙穿在身上,摩擦著皮膚,時刻提醒著我如今卑賤的身份。
走到門口,清晨微涼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沈府后園熟悉的草木氣息,卻再也嗅不到一絲往日的安寧。
遠處,屬于沈月凝所居的“凝香院”方向,隱隱傳來丫鬟們走動和低聲說話的細碎聲響。
凝香院。
我曾經(jīng)的庶妹,如今的“嫡女”沈月凝的居所。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里翻騰的恨意和那股因身份驟變帶來的眩暈惡心感。
邁開腿,朝著那聲音傳來的方向,一步一步,如同走向深淵,也走向復(fù)仇的祭壇。
每一步落下,腳底都仿佛踩在尚未熄滅的、灼熱的灰燼之上。
凝香院的花廳里,彌漫著清雅昂貴的鵝梨帳中香的氣息。
沈月凝穿著一身嶄新的、水粉色繡折枝玉蘭的軟煙羅褙子,懶洋洋地斜倚在鋪了錦墊的貴妃榻上。
烏發(fā)如云,只用一根赤金點翠蝴蝶簪松松挽著,露出白皙優(yōu)美的頸項。她正伸著一只保養(yǎng)得宜、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漫不經(jīng)心地欣賞著。
兩個小丫鬟跪在榻前,小心翼翼地捧著她的腳,為她修剪指甲。
動作輕柔得仿佛在對待稀世珍寶。
“輕點兒,笨手笨腳的!”沈月凝蹙著眉尖,不滿地呵斥了一句,聲音依舊是那把甜膩的嗓子,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主子威儀。
我垂著頭,端著剛從廚房取來的、溫?zé)岬难喔C羹,腳步無聲地走進花廳。
粗使丫鬟的身份,讓我只能站在最外圍,靠近門口的位置,像個模糊的背景。
“小姐,”一個穿著體面些的、梳著雙丫髻的大丫鬟碧桃快步走進來,臉上帶著抑制不住的喜色,聲音壓低了卻難掩興奮,“定國公府那邊……有信兒了!”
沈月凝修剪指甲的動作猛地一頓,抬起頭,眼中瞬間爆發(fā)出驚人的亮彩,那是一種混合著貪婪、野心和志得意滿的光芒,將她那張原本清麗的臉映得有些扭曲。她揮揮手,不耐煩地趕開了腳邊的小丫鬟:“都下去!”
小丫鬟們?nèi)缑纱笊?,連忙收拾東西退下。
碧桃快步上前,湊到沈月凝耳邊,用更低的聲音,卻足以讓站在門口、刻意凝神靜聽的我捕捉到關(guān)鍵的字句:“……世子爺說,那邊……已經(jīng)處理干凈了……絕不會留下半點痕跡……只等夫人點頭……就能正式下聘……迎您過門……”
處理干凈了……
絕不會留下半點痕跡……
迎您過門……
每一個詞,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我的心口!
冰冷的恨意瞬間涌遍四肢百骸,指尖深深掐進掌心,幾乎要摳出血來!
陸景軒!沈月凝!你們這對狗男女!果然迫不及待了!
我的尸骨未寒,不,在你們眼中,恐怕連灰燼都被風(fēng)吹散了吧?
你們就如此急不可耐地要踩著我的尸骨,登上那世子妃的寶座!
“當真?!”沈月凝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顫,臉上涌起病態(tài)的紅暈,她一把抓住碧桃的手腕,指甲幾乎要嵌進對方的肉里,“世子哥哥……他真的這么說?他……他沒被那賤人的死嚇著吧?”
賤人?她在說誰?說我沈清棠嗎?!
我端著托盤的手猛地一緊,滾燙的碗壁灼燒著皮膚,卻遠不及心頭的怒火灼烈。
“小姐放心!”碧桃連忙安撫,臉上帶著諂媚的笑,“世子爺是什么人物?豈會被那點小事絆?。克奶勰€來不及呢!特意讓奴婢轉(zhuǎn)告您,讓您安心備嫁,他定會說服夫人,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娶您進門,絕不讓您受半點委屈!那短命鬼的東西……早該騰位置了!”
短命鬼……騰位置……
好!好得很!
沈月凝終于松開了碧桃的手,整個人像是被巨大的喜悅沖得有些眩暈,軟軟地靠回錦墊里,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揚起,勾勒出一個勝利者得意而殘忍的弧度。
她喃喃自語,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飄入我的耳中:“沈清棠……我的好嫡姐……你看到了嗎?你費盡心機占著的位子,終究是我的!你的一切,世子哥哥的寵愛,嫡女的尊榮,未來國公夫人的誥命……都是我的!你……死得好!死得……真是時候!”
“噗——”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頭!我死死咬住牙關(guān),硬生生將那口翻騰的血氣咽了回去!口腔里彌漫開濃重的鐵銹味。
死得好?死得真是時候?
沈月凝,你這個毒婦!踩著親姐姐的尸骨往上爬,還覺得理所當然、天經(jīng)地義?!
滔天的恨意在胸腔里瘋狂沖撞,幾乎要將我這具剛剛“借”來的軀殼再次撕裂!
我低垂著頭,用盡全身力氣壓制著那股想要撲上去、用指甲撕爛她那得意嘴臉的沖動。
不行!不能!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
我如今只是阿蕪,一個卑賤的、可以被她隨手碾死的粗使丫頭!
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的軟肉,尖銳的疼痛帶來一絲扭曲的清醒。
我強迫自己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像冰冷的毒蛇,無聲地纏繞在沈月凝那張因狂喜而容光煥發(fā)的臉上。
她正沉浸在對未來的無限憧憬里,渾然不覺角落里那道來自地獄的凝視。
“碧桃,”沈月凝慵懶地喚了一聲,帶著勝利者的施舍口吻,“去,把我妝奩最底層那個紫檀木小盒子拿來。”
碧桃應(yīng)聲而去,很快捧來一個巴掌大小、雕工異常精美的紫檀木盒。
沈月凝接過盒子,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又混雜著隱秘興奮的神情,輕輕打開。
盒內(nèi),深紅色的絲絨襯墊上,靜靜地躺著一卷東西。
那并非金銀珠寶。
而是一卷……絲線。
顏色極其純正、鮮亮,如同凝固的、剛剛從心臟里涌出的鮮血!在花廳明亮的光線下,那紅色絲線仿佛有生命一般,流淌著一種妖異而刺目的光澤,瞬間攫住了我的目光!
血蠶絲!
我的瞳孔驟然收縮!一股混雜著驚愕、狂喜和更加刻骨恨意的洪流瞬間沖垮了心防!
血蠶絲!產(chǎn)自南疆瘴癘之地的奇物!極其稀有,價值千金!傳說用此絲繡成的嫁衣,色澤百年不褪,紅艷如初,如同新娘心頭永不干涸的熱血!更重要的是……它有一個隱秘的、近乎詛咒的特性——若繡衣之人心中滿懷怨毒恨意,以心血為引,日夜刺繡,那怨念便會絲絲縷縷纏繞進嫁衣之中,成為最惡毒的詛咒!
前世,我及笄那年,母親曾偶然得了一小卷,視若珍寶,說要留給我做最重要的嫁衣之用。后來……后來母親纏綿病榻,家事逐漸落入繼母王氏之手……那卷血蠶絲,便不知所蹤!
原來……原來竟落到了沈月凝手里!
看著沈月凝用指尖愛惜地、帶著貪婪地輕撫著那卷妖異的紅絲,看著她眼中毫不掩飾的、對世子妃之位志在必得的野心,一個瘋狂而冰冷的念頭,如同毒藤般在我心底瘋狂滋生、纏繞!
“小姐,這絲線……”碧桃也看得有些目眩,忍不住出聲詢問。
“噓——”沈月凝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唇邊,臉上露出一種近乎詭秘的笑容,壓低了聲音,“這可是好東西……千金難求的血蠶絲!我要用它……繡我的嫁衣!我要穿著它,嫁給世子哥哥!我要讓所有人都看到,我沈月凝,才是配得上那世子妃之位的人!我要穿著它,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踏進定國公府的大門!”
她的話語里充滿了對未來的無限憧憬,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針扎在我心上。
風(fēng)風(fēng)光光?踏進定國公府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