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練廳巨大的玻璃穹頂篩下清晨七點的光,將楓木地板切割成菱形的亮塊,邊緣還凝著昨夜秋雨的潮氣。林瑤深吸一口氣,微涼的空氣帶著松木清潔劑的味道鉆入肺葉,她赤足踏上地板,足弓瞬間感知到木料表層細微的彈性——這是與芭蕾教室打蠟地板截然不同的觸感,更粗糲,也更自由。今天是現代舞基訓第一課,那些需要收下頜、鎖肩胛骨的芭蕾規(guī)訓還在肌肉里殘留,可當她抬手時,指節(jié)卻不由自主地繃緊,像要掙脫無形的束縛。鏡墻里的女孩,馬尾辮用黑色發(fā)網裹得緊實,脖頸在光線下透出淡青的血管,眼神里的生澀已被一種專注的銳利取代。
導師陳老師穿著黑色練功服,小腿肌肉線條如拉滿的弓弦,眼神掃過隊列時像鷹隼鎖定獵物。沒有寒暄,她指尖在鋼琴蓋上敲出三記脆響:“忘掉阿拉貝斯克的角度!甩開五位腳的框限!”第一個組合是連續(xù)的地面翻滾接爆發(fā)性騰躍。林瑤俯身時,聽見脊椎發(fā)出細微的“咔”聲,手掌撐地的瞬間,肩胛骨像收攏的蝶翼般收緊,將身體蜷成一枚蓄勢待發(fā)的繭??诹盥湎碌膭x那,腰腹核心猛地收縮,身體如被彈弓射出的石子般騰空,在空中舒展的瞬間,她甚至捕捉到耳后發(fā)絲掃過鎖骨的癢意,落地時足尖輕點的反作用力順著腳踝竄上膝蓋,又立刻沉下重心銜接翻滾。汗水順著額角的碎發(fā)滑落,在鼻尖懸成細小的水珠,滴在地板上洇出淺痕。她數著呼吸的節(jié)奏——吸氣四拍延展,呼氣六拍收緊,在第七次成功銜接時,鏡中那個略顯僵硬的身影終于有了絲流動的韻律,像初春解凍的溪流,在磕絆中找到向前的力道。
中場休息的哨聲刺破空氣時,林瑤扶著把桿的手已經泛白。程小雨遞來的水壺壁凝著水珠,冰涼的水流滑過喉嚨,激得她打了個輕顫。“我的腰椎間盤怕是要起義了!”程小雨揉著后腰夸張地弓起背,忽然用手肘撞了撞林瑤,眼神亮得像淬了光,“看那邊!穿黑緊身衣的!顧言學長!剛才他練attitude轉,支撐腿的膝蓋連一絲晃動都沒有,足尖抬到后腦勺時,影子投在墻上像把鋒利的刀!”
林瑤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那個身形修長的男生正對著鏡子調整手位,脖頸與脊椎連成一條筆直的線,側臉的下頜線在光線下鋒利如刻。確實是舞臺該有的樣子,精準得像手術刀。但她的視線很快落回自己酸脹的小腿——腓腸肌硬得像塊石板,是剛才連續(xù)騰躍留下的印記?!疤檬呛??!彼龜Q上水壺蓋,指腹按在泛白的腳踝骨上,“但我現在更關心下一組地面動作,別真把腰椎間盤跳突出了?!北绕鹞枧_聚光燈下的遙不可及,此刻腳邊這片浸著汗?jié)n的地板,才是能讓她踏實立足的地方。
陳老師將課程表拍在鋼琴蓋上的聲音震得琴鍵嗡鳴。“期中匯報定在10月12號,每人三分鐘獨舞,題材自選。”這句話像根冰錐扎進喧鬧的空氣,程小雨當即“嗷”地一聲捂住臉,林瑤的心跳卻驟然卡在胸腔——那是入學后第一次正式亮相,意味著要在專業(yè)老師面前暴露所有短板,也意味著……或許能讓某些目光看見她的存在。她指尖掃過課程表上圈紅的日期,塑料水壺被捏出幾道白痕,肩胛骨又習慣性地繃緊,像隨時要振翅起飛的鳥。壓力混著隱秘的期待,順著脊椎爬成一陣細微的戰(zhàn)栗。
課程結束時,暮色已漫過窗臺。林瑤支開程小雨,獨自留在空曠的排練廳。鏡墻映出她被汗水浸透的后背,練功服的顏色深得像塊濕抹布,但眼底的光卻比頂燈更亮。她緩緩抬臂,模仿著陳老師示范的“釋放”姿態(tài)——不是芭蕾式的精準延伸,而是帶著呼吸震顫的、仿佛被風推著走的弧度。指尖探向虛空時,她忽然想起五歲第一次練舞,母親在把桿旁說“跳舞要像抓住空氣里的糖”,此刻掌心里真的有了種虛浮的甜。
鏡子斜對面的門口,不知何時倚了個穿白T恤的身影。男生很高,褲腳卷到膝蓋,露出小腿結實的肌肉線條。他本是漫不經心地望著窗外,目光掃過鏡中那個專注得近乎執(zhí)拗的女孩時,卻像被無形的線牽住——她的指尖在虛空中微微顫抖,足尖碾過地板的力度帶著股不服輸的狠勁,連額角那縷粘在皮膚上的發(fā)絲,都透著股和這空曠大廳格格不入的孤勇。那目光停留了不過兩秒,像水滴落進湖面,連漣漪都沒來得及擴散便移開了,隨即,他轉身融入走廊的陰影,腳步輕得沒驚動聲控燈。
林瑤對著鏡子無聲地說了句“再來”,完全沒察覺那短暫的注視。她收拾東西時,發(fā)現地板上有片不知誰落下的銀杏葉,葉柄斷口還帶著新鮮的綠。和程小雨走出教學樓時,秋雨不知何時淅淅瀝瀝下了起來,打在傘面上發(fā)出沙沙的響。她想著明天要加練的地面組合,想著母親包的白菜豬肉餡餃子,完全沒意識到,命運的齒輪已在剛才那鏡中一瞥間悄然轉動。一場將浸透練功服的秋雨,一家亮著暖黃燈光的24小時便利店,一次帶著驚惶的猝然碰撞……所有故事的伏筆,都將在那個她決定留校加練的國慶假期里,悄然顯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