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我把漫畫書蓋上,突然想起飯前方伊喊我吃完飯下樓。
“媽,我下樓找方伊了?!蔽沂执钤陂T把手上,往廚房正洗碗的媽媽大聲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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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假日,我、陳棠、苗雨勤、俞磊還有楊嬡嬡都喜歡在苗圃內(nèi)“為非作歹”。后來我們這群玩伴的隊伍慢慢壯大起來。夏崢、方伊、何予卿、晏銘昊都是后來加入的。
方伊,我們小區(qū)的一個可憐的孩子。我還記得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是一年級的暑假。苗圃宿舍的紅磚墻上爬滿三角梅,那天苗雨勤和楊嬡嬡來找我和陳棠玩。大家蹲在屋前那片扶?;▍仓?,撿著小蝸牛殼。方伊穿著一身粉色小花裙,扎著高馬尾的,站在她家門口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們。當時她那眼神,像是一只流浪很久的小花貓,是一種渴望中帶點膽怯的眼神。我們的歡聲笑語一直沒停下來,笑聲驚飛了屋檐下的麻雀。看得出她渴望融入我們喧鬧的游戲中來,卻一直不敢靠近,那會在想她一定是個挺內(nèi)向的孩子,直到現(xiàn)在我仍記憶猶新。
“那個新來的女孩一直站在那里。”楊嬡嬡放下那只小蝸牛殼,站起來摘了一朵扶桑花,想走向方伊。
我拉了一下楊嬡嬡的手,抿了抿唇,猶豫了半刻擠出句:“我媽說不讓我跟她玩?!?/p>
“為什么?”苗雨勤踢開腳邊的小石子,疑惑地看著我。
“她媽媽是個瘋婆子,有精神病?!标愄钠鹕頃r把扶?;ú涞搅耍ü嵌涞粼谀嗤辽显以趧傇谕娴奈伵?。
方伊媽媽是苗圃出了名的瘋婆子,人人都叫她媽媽“傻芳”,她爸爸比媽媽大二十歲左右,年紀大得能當我爺爺?shù)睦项^。我媽說自從我弟出生后,傻芳就有意無意中拿著剪刀在我家門前晃來晃去,口中還念念有詞:“我要剪掉你兒子的小雞雞!你女兒也好不了哪去!你這壞女人!”我媽是怕了,怕我們有任何閃失。
聽說傻芳有精神分裂癥,一直靠吃藥控制,但偶爾還是會發(fā)作的。以前監(jiān)管比較寬松,很多有精神問題的患者能在家里無所事事。方伊以前都在老家生活,今年方伯(方伊她爸)把她帶過來了,聽說9月份就會轉(zhuǎn)到我們小學。媽媽說精神分裂癥遺傳的幾率很高,怕方伊也有,所以不讓我們有來往。孩子間的友誼,其實很多時候都是很純粹、很簡單的,不過是想有人陪著跳跳皮筋,分享偷藏的玻璃彈珠。誰在童年期間,不想擠滿嬉笑打鬧的伙伴?
微風拂過臉龐,苗雨勤嘴角揚起的弧度比盛夏的陽光還要耀眼,拿起剛剛我們從土里撿到的小蝸牛殼走到方伊面前,攤開手掌,“給你。我們一起玩吧。”蟬鳴聲突然變得震耳欲聾,方伊垂在身側(cè)的手指微微發(fā)顫,在不遠處我們的歡笑聲都化作溫柔的背景音。
方伊眼中帶點羞澀,但抵不住孩童們的邀請,半只腳踏在門外,手依舊扶著門框,猶豫不決。既然苗雨勤邀請她一起玩,楊嬡嬡也跑到她跟前,牽起她的手,往我們跑來。從那天開始,方伊成了我們小分隊中的一份子。我們常踩著滿地搖曳的樹影奔跑,笑聲撞碎在宿舍樓的紅磚墻上。她的手腕處會纏著我的皮筋,我書包側(cè)袋也會多藏一份屬于她的美樂多。
苗圃的推土機碾過舊時光時,我們抱著塞滿玻璃彈珠的鐵盒,一起搬到大專院校家屬院(教師宿舍)。那一年傻芳的病發(fā)作好幾次了,冬夜里,傻芳凄厲的尖叫仿佛刺破薄墻,驚得走廊的聲控燈滋滋作響。但更多時候,方伊都會偷溜出來找我,躲在樓道角落里,我把偷藏的烤紅薯、熱牛奶分給她,想把她的恐懼都變成冬夜里的暖意。
我們上初一的那年,方伊變成了“孤兒”。
那天放學,夕陽把警戒線染成血色,初秋的風裹著鐵銹味鉆進鼻腔內(nèi)。我們背著書包僵在樓下。有人躺在樓道口的位置,還殘留著褐紅色的痕跡。從沒蓋好的白布處能看見是傻芳經(jīng)常穿的花褲子。
我看到方伊年邁的外婆佝僂著背,枯樹枝般的手指死死攥住警察的袖口,淚眼婆娑地站在紅白藍布前和警察交談中,每句話都帶著劇烈的喘息。方伊走到她外婆面前,腳步既沉重又粘膩像被抹了膠水般。她一頭扎進外婆懷里,那一瞬間老人積攢的淚水決堤而出。救護車頂燈的藍光早已熄滅,取而代之的是殯儀館黑車低沉的引擎聲,載著兩具蒙著白布的軀體離去。方伊單薄的身影立在風里,寬松的校服衣擺被吹得晃動,往后的整整一周她都沒來上學。
周六的早上,方伊一早來敲我家門。我媽開門,就看到她眼睛腫腫的。方伊呆呆地杵在那里,過了許久才開口的第一句話:“阿姨,有吃的嗎?”
“有有有,快進來,吃早餐吧?!蔽覌屆嗣念^,急忙讓方伊進屋吃早餐,狼吞虎咽的她,能看得出好幾天沒好好吃飯了,有上頓沒下頓的。當生存都有問題的時候,誰還顧得上面子與尊嚴?
隨后我媽直接打開我房門,伸手把我被子掀開,想從床上揪起來,“陳程!起床!方伊來找你?!?/p>
還在夢話中的我回應著:“媽!你騙人!今天周六,方伊不會那么早來找我的!不!不起床!我要睡覺!”
娟姐拽著被子抖了抖,繼續(xù)說:“你這臭丫頭!趕緊的?!?/p>
我一絲要起床的動作都沒有,緊閉著雙眼直接從她的手中搶回被子,蓋過頭繼續(xù)睡,“媽媽媽媽媽~嗚~我要睡覺~正吃著大餐呢!”夢中的我在大酒樓正要吃大餐呢。
方伊啃著油條跑到我的閨房跟我媽說:“阿姨,讓她睡吧,我不急的,可以等?!?/p>
方伊的聲音把我從夢鄉(xiāng)里喚醒,揉了揉眼睛說:“嗯?還真的是方伊嗎?”我嘗試著想坐起,可是‘開機’失敗。直接在床上伸了個懶腰,慢悠悠地睜開眼睛,“我起床了,媽,你出去吧~”
我媽轉(zhuǎn)身出了房間,順便把門關上,房間里剩下我和方伊。扭頭看著她,“方伊?那么早?”我依舊躺在床上,伸著懶腰。
方伊把剩下的油條一口氣塞進嘴巴里,嘴里的油條還沒吞下,但眼淚早已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了,仿佛再遲半秒,淚水就會決堤。
我看了看她紅了的眼眶,愣了半秒,急忙從床上爬起,“嗯?怎么了?慢慢說?!蔽蚁崎_被子,拍了拍床邊,示意方伊坐上我的床。
“我,我感覺快要熬不過去了,好像已經(jīng)到達崩潰邊緣,怎么辦?”她咽下那半截油條后,淚珠從臉上滾落,滴在我的手背上,那滴淚水還溫熱的,一滴接著一滴,像沒關緊的水龍頭。
一個星期前,方伊的父母都去世了。聽說是媽媽病發(fā)后,把她爸爸刺傷,然后上樓頂縱身一躍結束了她的一生。那天她外婆剛好外出,沒及時發(fā)現(xiàn)這一切。我們結伴回家后,方伊外婆抱著她抽泣著,她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那一刻我仿佛看見她的靈魂在上空中盤旋,像在尋找著那一口可以讓她鎮(zhèn)定下來的仙氣,好讓她回魂。傍晚的晚霞把蔚藍的天空染紅了,像一塊被鮮血染紅的幕布,給這普通的一天添上一筆不平凡。入夜后,星辰大海中,添了繁星一二。
“伊伊,別這樣,你哭,我也想哭了?!蔽矣悬c措手不及地將她擁入懷中,用手輕撫著她的背,“唉~想哭就哭吧,哭吧~”所有不好的情緒,確實需要找個地方抒發(fā)出來。
我話音剛落,她馬上放聲大哭,哭了很久很久。當時連空氣都安靜,我仿佛聽到了,她哭聲下的急促的心跳聲。床頭那個用了很久的小鬧鐘,指針嘀嗒走動的聲音夾雜著她的哭聲,尤其凄涼。她的淚水把我的衣服印濕了,我沒敢挪動的的身體,一直被她靠著。
突發(fā)的變故,對一個正是豆蔻年華的女孩來說,確實很難消化。人生如一趟旅行,同行人來來往往,也許有一天他(她)就提前下車了,可你還在去遠方的那趟車上,既然挽留不了同行人,那還不如多多欣賞沿途的風景,這是她抱著我哭的那天悟出的道理。
許久許久后,她斷斷續(xù)續(xù)說:“其實我不是我媽親生的,我是媽媽遠房親戚過繼來的女兒。我親生父母那邊有五個孩子,為了生個兒子,把三個女兒都送出去了,我是其中一個,排在第三。”我定睛看著她,努力壓抑著知道真相的驚訝。她緊握著我的手,我能感受到話語中每一字一句都仿佛藏著一絲怨氣與憤怒。
她頓了頓,眼神放空中,淚水在睫毛處懸掛著,深吸一口氣再呼出,“苗圃拆遷時,我媽發(fā)過一次病,那次是因為我爸喊來了一個跟我年紀差不多的弟弟,他過來代我爸在拆遷房上簽字,說是以后回遷的房子就是他的。我媽那天沒吃藥,激動起來就病發(fā)了,拿著刀子亂砍一通,往后我媽發(fā)病的頻率越來越密。直到上周,我們上學去了,外婆去把撿來的紙皮拉去廢品站,家里就只有他倆。我媽趁著我爸熟睡,一刀插進他肚子,隨后跑到樓頂一跳了之。我爸爬到門口時,因為失血過多暈過去了,最后搶救無效。”
“你親父母那邊知道這事嗎?”我起身越過椅子,從書桌上拿來整包抽紙塞到方伊手上。
“我不知道他們知不知道,但從他們不要我的那天起,我們就沒聯(lián)系過了。即使他們知道發(fā)生這些事情,都不會接我回去的,據(jù)我所知他們家也窮得連溫飽都是問題。他們家就是可笑,明明連溫飽都管不上,他們卻一直生孩子,就為了要個兒子?!狈揭磷旖浅閯恿艘幌?,輕輕冷笑了一聲。他們家,是的!方伊是用他們家來形容親生父母那個家庭的。
“那個跟你年紀差不多的弟弟是誰?”我側(cè)頭看著面前這個淚人,伸手幫她擦了擦眼淚。
“我媽清醒的時候跟我說,那個弟弟是我爸在外的私生子,那么多年了,我媽都不知道。我外婆說,其實我媽小時候很正常的,一直都挺優(yōu)秀的,在八九十年代很少會有女生能考上大學,畢業(yè)后還當了一名婦產(chǎn)科的醫(yī)生。我媽是外婆的驕傲。后來不知道為什么,她跟外婆說總聽到耳旁有人跟她說話,開始覺得是工作壓力大,就沒理會。后來失眠嚴重,幻聽嚴重,還出現(xiàn)自言自語的情況,每到深夜就頭疼得快要炸裂。后來外婆意識到問題不簡單,就把我媽送去了醫(yī)院,30歲左右就確診精神分裂癥。呵,醫(yī)者呀,能醫(yī)不自醫(yī)。外婆也是個可憐人,我外公早早就去世了,留下她和我媽相依為命一輩子,送走老伴后,還親手送走自己的女兒。”方伊一口氣把話說完,仿佛停下來后,就再也沒有勇氣去描述芳姨經(jīng)歷的一切。
“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挑苦命人?!蔽蚁脒@句話在方伊外婆身上體現(xiàn)的淋漓盡致?!澳銒寢尀槭裁磿藿o方伯,你爸?”
“外婆說是媒人介紹的,我媽雖然有病,但按時吃藥是不會有問題的,能跟正常人無異。我爸是知道我媽的情況的,他比我媽大差不多二十歲,我媽年輕的時候挺漂亮的,又有文化,誰見了不動心?”方伊嘴角微微上揚,我想她一定是想起芳姨年輕的模樣,“我看過她年輕時的照片,確實很美。”那裝滿了淚的眼眶泛紅得如紅唇,可見她剛才哭得有多聲嘶力竭。她在講芳姨的過去時,不難看出眼神中帶著幾分仰慕。她再次深吸了一口氣,繼續(xù)說道:“呵呵,其實我媽知道自己生病后,就開始越來越自卑,她跟我說過既然有人不介意,對我也挺好的,年紀也不輕了,結婚看起來也就理所當然了。去年才知道這么多年來,我爸在外面一直有另一個家,還有親生的兒子。我媽不發(fā)病時,我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還挺幸福的,哪想到有一天這美夢破碎。一時接受不了,受到刺激后思想走進死胡同了,她怎么繞也繞不出來,就做傻事了。那件事后我從外婆口中才知道我不是她親生的,她待我真的很好,視如己出?!狈揭恋皖^揉搓著那團早已濕透的紙巾,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憂傷,她的淚珠并沒停過,一顆顆滴在緊握紙巾的指尖處,眼皮開始有點浮腫,像被蜜蜂叮過一樣。
“我家有飯,要是沒吃的,你來敲我家門,管飽!”我把她散落的劉海往耳后挽去,隨后再次遞過一張新的紙巾,用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處。
方伊抬頭看著我,眼神帶著點感動,帶著點羨慕,帶著點憂傷,有種五味雜陳的感覺,一時間不知道怎么回應,微張嘴巴,最后說了句:“謝謝?!?/p>
我知道任何安慰的話在此刻都顯得有點蒼白無力,但也許“我家有飯,管飽?!边@句話應該是她此刻的心靈救贖。
自從方伯和芳姨離開后,方伊就是一個吃著百家飯長大的孩子。我媽再也不抗拒她的存在,還讓我多點關照方伊。
方伊也是個懂事的孩子,成績一直都名列前茅,她念著芳姨對她的好,高考發(fā)揮得不錯,考到G市挺出名的Z大學醫(yī)了。她的目標是成為一名婦產(chǎn)科醫(yī)生,跟芳姨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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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樓指節(jié)重重叩在方伊家的門上,“方伊,開門!”生銹的鐵門發(fā)出哐當聲。
方伊探出半張臉,睡衣袖口露出手腕上褪色的紅繩,“噓~我外婆睡著了,來我房間吧?!狈揭灵_門細聲回答。
“哦~好的。找我什么事?”我輕手輕腳地跨過門檻,并緊跟著她繞過堆在墻角的紙皮箱,瞥見茶幾上擺著半碗沒動的白粥。
“晏銘昊來找我了,他帶了一堆零食,說讓我給你?!彼钢采系哪谴闶常旖墙K于勾起一抹淺淡的微笑。
“怎么又是零食呀,我不缺,我不要,你拿著吧。”我坐下后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書桌上攤開的作業(yè)本,那些工整的字跡旁,零星畫著幾個可愛的小圖案,木椅邊緣硌得大腿生疼,我挪了挪身體,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
“又?誰又給你買零食了?”她也跟著輕輕挪動身子,坐在床尾處看著我,眼神中藏著驚訝。
我抓住旁邊的簽字筆忍不住轉(zhuǎn)了兩圈,“還有誰!苗雨勤!”說到名字時,我加重了語氣。“他托我弟來給我道歉,陳棠抱著一堆垃圾食品回家?!贝巴獾娘L灌進屋里,吹亂了書桌上物理書的邊角。
“他手機真的丟了嗎?”方伊坐在床邊掰扯著自己那雙有很多繭子的手。
“沒丟!沒丟!竟然對人家女生撒謊說手機送我了!你說是不是有毛病這人!”我翻閱她的作業(yè)本,停頓了一下:“方伊!這題錯了。特殊液體用p=F/S算,得數(shù)算錯了。”
“哦~”她走過來看著我手指著的題目,沉默了一會兒。
房間昏黃的燈在閃爍著,仿佛下一秒就會因為線路故障而熄滅。她的書桌靠著窗戶處,可以猜到平時她甚至想省電費,看書都是借用窗外路燈的光。
“明天我讓我弟幫你把燈換了!晃眼睛!這樣你怎樣做作業(yè)!怎樣看書呀?!換一個節(jié)能燈,不費電的?!蔽移鹕硐牖丶摇?/p>
“燈還能用!”方伊連忙跟上,拿起那一大袋零食硬要塞到我手里說。
“方伊!”我瞪了一眼她,當你條件比眼前這位好朋友好一點時,確實很想拉她一把,也能深深體會到那句‘施比受更幸?!吘菇邮芫葷娜诵睦飰毫μ罅?。我家不算大富大貴,但在滿足溫飽同時,還能力所能及地給她送點溫暖。從施的那刻開始,我們家就沒想過有回報。沒有什么大愛可言,只是不見得這女孩在深淵中無盡徘徊。
方伊拿著那袋零食,杵在原地看著我,昏黃的臺燈又閃了閃,氣氛仿佛添了幾分感傷。
我拉開房門后,回頭跟她說了句:“明天周末,楊嬡嬡說明天去大學宿舍逛一圈,她老媽說那里有很多紙皮和舊書?!?/p>
“嗯?!彼栈亓肆嗥鹆闶炒拥氖?,嘴里好像還想說些什么,然而我卻沒回頭的往門口走去。
方伊家靠著那點低保和外婆撿些能回收的物品換錢過日子,我們小區(qū)很多家庭有回收廢品都會拿到她家給她。
翌日。
楊嬡嬡抱起一摞舊書往方伊的小推車上放,拍了一下衣角上的灰塵,笑著說:“把那沓紙皮整理好,這邊還有一點位置?!?/p>
午后,太陽毫不吝嗇地輸送著炎熱,樹下的小狗耷拉著腦袋,伸出舌頭喘個不停,我們都汗如雨下。方伊穿著的校服上校徽早已洗得發(fā)白,她用衣袖角抹了臉頰上的汗珠。我舉起剛綁好的紙皮,想用慣性甩上推車,卻沒想到慣性把我和紙皮一起甩到地上了。綁好的紙皮不聽話的散落一地。我癱軟在地上,看著散開的紙皮哭笑不得,“呵呵呵。我好像是個傻子,哈哈哈哈~”
楊嬡嬡身上那件淡藍色的T恤背部微濕,早已變成深藍色了,用一本薄薄的舊書扇著風跟著我笑了:“不是好像,就是個傻子,哈哈哈哈~”
我依舊癱坐在燙屁股的水泥地上,吐槽:“這鬼天氣~熱死了~”
“還真的一滴風都沒有~”楊嬡嬡摳起衣領,抖了抖衣服,好讓風流進身體。
“我想念我媽做的陳皮海帶綠豆沙了哈哈哈哈~”我舔了舔嘴唇,伸手抹去眉骨處快要掉下來的汗珠。娟姐的綠豆沙會在里面放兩顆紅棗,在外面的糖水鋪、涼茶鋪都買不到的。她總說是她的秘方,對我而言,是專屬媽媽的味道。
“謝謝?!本驮谛β曋锌煲诺耐瑫r,方伊突然又冒出一句感謝。
“方伊!”我皺了皺眉,喊出她的名字。
“你又來了,你已經(jīng)感謝了千遍萬遍了,我們不僅把你當成好朋友那么簡單?!睏顙軏芡O率帐芭f書的動作,抹了抹額上的汗。
“家人?!蔽液蜅顙軏墚惪谕暎瑫r間的魔力讓我們更靠近彼此,就如呼吸般正常,一呼一吸間都愛著彼此。
“你不僅有外婆,我們也是你的家人!再說了,我們也沒幫什么忙,這些紙皮和舊書都是大學那些哥哥姐姐畢業(yè)不要的。要是你覺得欠我們的,等你以后有出息了,就還給我們吧。說不定以后的我們還要求你幫忙呢~”楊嬡嬡嘴角微微上揚,再次蹲下整理舊書。
“什么求?不用求,你們的事都是我的事!我會還的!”方伊咬了一下唇,堅定又認真地說道。“不對!是我要還的!”
“哎呀,沒必要,沒必要。真的!”楊嬡嬡抖了抖被汗粘在肉上的衣服。
“其實有時連飯都吃不上的時候,我哪還顧得上自尊?!彼皖^扯了一下短褲。
“以后再動不動就說謝這謝那,我們心里明白就好?!蔽倚χ质疽夥揭涟盐覐牡厣侠饋?。
看過日出嗎?日出時的朝霞很漂亮,但也很短暫,因為太陽升起來后,朝霞就會散去。看似很可惜,但晌午后很快晚霞就會出現(xiàn),晚霞也一樣很漂亮,有時候沒必要太在意那些得失。美景會在旅途中,一站又一站地出現(xiàn)。突然想起一句挺好的話:你只管善良,剩下的上天自由安排。
俞磊手指捏著罐冰可樂,水珠順著鋁罐外壁蜿蜒而下。他抬手將覆著白霧的可樂輕輕地貼在楊嬡嬡發(fā)燙的臉頰,另一只手穩(wěn)穩(wěn)拿著裝滿冰飲料的塑料袋。嘴角揚起溫柔的笑意:“給你?!?/p>
楊嬡嬡被嚇了一跳,猛然回頭,眼神中帶了未消散的錯愕看著俞磊,接過可樂,“你怎么也在這里?”
“我去找苗雨勤,他不在家,然后去找陳棠,他說你們在這?!辈恢螘r,俞磊身后多了一個人,夏崢。他彎下身用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幫忙撿起掉落的紙皮,動作輕柔得怕驚擾了什么。暑熱在人身上蒸騰,唯有那袋冰飲料不斷滲出水珠,滴在滾燙的地面,便暈開小小的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