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風(fēng)卷著鑲金邊的梧桐葉,簌簌掠過A市舞蹈學(xué)院嶄新的花崗巖門柱。林瑤拖著半人高的行李箱,在"歡迎新同學(xué)"的鮮紅橫幅下站定,深吸一口氣——空氣里浮動的青草香、新漆的味道,與遠處隱約傳來的鋼琴旋律交織,凝成一股蓬勃又陌生的氣息,直直撞進她心里。仰頭望去,巨大的玻璃幕墻將藍天白云與她眼底跳躍的光一并映出:十九年足尖旋轉(zhuǎn)的汗水,終于在此刻叩開了通往舞臺的第一扇門。
"新來的?舞蹈系?"一個扎著丸子頭、眼睛圓溜溜的女生像陣風(fēng)似的沖到她面前,自來熟地拍了拍她的箱子,"巧了!我也是!我叫程小雨,看分寢名單,咱倆一屋!"程小雨的笑容像初秋的陽光,帶著毫不設(shè)防的暖意,瞬間驅(qū)散了林瑤初來乍到的拘謹。穿過爬滿藤蔓的林蔭道,推開307宿舍的門時,陽光正透過紗窗,在靠窗的下鋪鋪成一片金箔。兩人七手八腳地安置行李,練功服的素白、舞蹈鞋的淺粉,很快與程小雨帶來的花花綠綠零食袋擠在一起,把小小的空間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窗外,梧桐葉在風(fēng)中輕輕搖晃,篩下細碎的光斑,林瑤看著這鮮活的熱鬧,懸了一路的心,終于悄悄落定。
然而,當(dāng)真正踏進排練廳,那點初入象牙塔的浪漫想象便被現(xiàn)實撞得粉碎。巨大的落地鏡墻像面冷峻的鏡子,將一切細節(jié)毫無保留地剖開——把桿上泛著光澤的汗?jié)n,地板縫隙里嵌著的發(fā)絲,還有鏡子里那個略顯生澀的自己?;?xùn)課老師的聲音像精準的節(jié)拍器,不帶一絲多余的溫度:"開!再開!軟度是舞者的生命線,別指望偷懶!"林瑤咬緊牙關(guān),將身體折成銳角,大腿內(nèi)側(cè)的韌帶傳來撕裂般的疼,眼前陣陣發(fā)黑,額頭抵在冰涼的把桿上,汗珠順著鬢角滑落,在木地板上砸出細小的水印。身旁的程小雨正壓著腿,發(fā)出壓抑的抽氣聲,兩人在鏡中對上目光,都從對方緊抿的嘴角和泛紅的眼角里,看到了同樣的痛苦,以及不肯認輸?shù)木髲姟齻兌级@痛,是叩響夢想必須支付的門票。
暮色漫進排練廳時,燈光次第亮起,像舞臺上等待主角的追光。林瑤完成最后一遍跳轉(zhuǎn)組合,幾乎脫力地靠墻滑坐下來,胸口劇烈起伏。練功服緊緊貼在汗?jié)竦募贡?,腳踝的酸脹感順著骨頭縫往肉里鉆。程小雨擰開水壺遞過來,自己也一屁股癱在旁邊,揉著發(fā)紅的小腿:"我的媽呀,感覺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不過,"她忽然湊近,擠了擠眼睛,"剛才隔壁班那個跳芭蕾獨舞的學(xué)長,你看見沒?足尖轉(zhuǎn)的時候像定住的陀螺,氣質(zhì)絕了!"林瑤疲憊地笑了笑,接過水壺小口喝水,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鏡中自己微微顫抖的腳尖上。比起那驚鴻一瞥的學(xué)長,此刻她更清晰的,是身體深處傳來的、屬于舞者的真實悸動——疲憊里裹著滾燙的渴望,像火焰在灰燼下悄悄燃燒。
宿舍熄了燈,林瑤蜷在上鋪,手機屏幕的光在她臉上投下淡淡的亮。視頻接通的瞬間,母親帶著笑意的聲音立刻涌了出來:"瑤瑤,新學(xué)校好不好?累不累呀?"屏幕里是B市家中熟悉的客廳,父親正坐在沙發(fā)上翻報紙,一股溫?zé)崦偷貨_上鼻尖,酸澀得讓她差點握不住手機。她趕緊清了清嗓子,把鏡頭往上抬了抬,避開泛紅的眼眶:"好著呢媽!學(xué)校特別大,樹比咱家小區(qū)的還高,室友也超好,跟親姐妹似的!"她絮絮叨叨地講著教學(xué)樓的旋轉(zhuǎn)樓梯,食堂里甜津津的南瓜粥,卻繞開了把桿上咬到發(fā)白的嘴唇,和練功后連襪子都穿不上的狼狽。家人的聲音像溫水,隔著屏幕漫過她緊繃的神經(jīng),直到母親催著"快睡吧,明天還得早起",才戀戀不舍地掛斷。
黑暗重新裹住房間,程小雨在下鋪翻了個身,嘟囔了句模糊的夢話。林瑤側(cè)過身,望著窗外A市的夜空——陌生的星辰綴在墨藍的天鵝絨上,比家鄉(xiāng)的更亮,也更疏離。這里,是江宇長大的城市。而千里之外的B市,此刻的他,或許正坐在書桌前刷題,或許剛結(jié)束晚自習(xí),正走在熟悉的路燈下。一種奇妙的感覺漫上來:腳下的土地因他而有了絲縷聯(lián)系,可頭頂?shù)男强諈s分明提醒著她的異鄉(xiāng)人身份。這份因一個人而生的隱秘牽絆,像顆投入深湖的石子,在心底漾開一圈圈未知的漣漪,帶著期待,也帶著茫然。
夜?jié)u深,排練廳殘留的疼痛還在肌肉里隱隱作祟,可想到明天清晨的早功,想到鏡子里那個正在慢慢舒展的自己,林瑤輕輕攥了攥拳。在這片陌生的天地里,舞步已起,無論前路是荊棘還是星光,她都得踮著腳尖,一步一步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