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風(fēng)裹著桂花的甜香，蠻橫地鉆進窗縫，撲在舒棠音的臉上。那香氣濃得發(fā)膩，像融化的蜂蜜順著鼻腔往喉嚨里淌，甜得她舌尖發(fā)麻。她猛地睜開眼，頭頂?shù)跎日糟紤械墓?jié)奏旋轉(zhuǎn)，扇葉上積著的灰簌簌往下掉，落在泛黃的課桌上，與陽光里浮動的塵埃糾纏在一起。
刺眼的白光從窗外斜射進來，在課桌上投下菱形的光斑。耳邊是此起彼伏的蟬鳴，尖銳得像是要把空氣撕開一道口子，還有少年人特有的喧鬧——后排男生用課本擋著偷偷打撲克，洗牌聲窸窸窣窣；前排女生湊在一起分享新買的香膏，蓋子開合時發(fā)出清脆的“咔嗒”聲；更遠處有人不小心碰倒了鐵制鉛筆盒，哐當(dāng)一聲驚得全班側(cè)目。這一切都真實得不像話，讓她恍惚間以為自己還陷在某個冗長的夢里。
講臺上，戴著黑框眼鏡的班主任唾沫橫飛地講著開學(xué)注意事項。他的白襯衫領(lǐng)口沾著些許汗?jié)n，隨著講話的動作，鏡片后的眼睛不時瞟向腕表，仿佛多待一秒都是煎熬。擴音器接觸不良，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的電流雜音，將“禁止帶手機”“晚自習(xí)紀(jì)律”這些話揉成一團，砸在學(xué)生們昏昏欲睡的臉上。
舒棠音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飄向黑板右上角。那里用紅色粉筆寫著一行醒目的數(shù)字，筆畫凌厲如刀：距離高考還有632天。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她猛地低下頭，指尖不受控制地掐進掌心，指甲陷進肉里的銳痛順著神經(jīng)爬上來，清晰得讓她打了個寒顫。這不是夢。她真的回來了，回到了高二開學(xué)的第一天，回到了她十七歲這年。
教室里的吊扇還在吱呀轉(zhuǎn)動，將桂花的甜香攪得滿室都是。舒棠音的視線越過前排同學(xué)的后腦勺，落在斜前方那個背影上。藍白相間的校服穿在他身上，顯得肩寬腰窄，后背的線條干凈利落，連握著筆的姿勢都和記憶里分毫不差——食指第二節(jié)微微凸起，那是常年握筆磨出的繭。
岑墨。
這個名字在舌尖打了個轉(zhuǎn)，帶著鐵銹般的澀味。上一世，她的整個青春都圍著這個名字打轉(zhuǎn)。像個不知疲倦的向日葵，永遠追隨著他這顆遙遠又冷漠的太陽，哪怕被灼傷也不肯回頭。
她記得自己為了能和他“偶遇”，每天清晨五點半就爬起來。天還沒亮透，小區(qū)里的路燈泛著昏黃的光，她站在他家樓下的香樟樹下，手里提著保溫袋，里面是剛做好的三明治和熱牛奶。生菜要提前用冰水浸過才夠脆，火腿片得在平底鍋上煎出焦邊，牛奶的溫度要剛好能入口又不燙嘴?？赡切┚臏?zhǔn)備的早餐，十有八九會被他皺著眉丟給同桌張揚。那個總是嬉皮笑臉的男生會沖她擠眉弄眼，然后大口大口地吃掉，嘴里還嘟囔著“舒棠音你手藝真好，比岑墨這冰塊貼心多了”。
她記得自己寫了三十七封情書。稿紙是在文具店挑了又挑的櫻花款，字跡練了無數(shù)遍才敢落筆，那些“我喜歡你”“想和你一起去圖書館”的話，藏在“這道數(shù)學(xué)題好難”“今天天氣不錯”的偽裝里，像怕被發(fā)現(xiàn)的小偷。她不敢親手遞給他，只能趁著課間操人多眼雜，飛快地塞進他的課桌縫。直到有一次，張揚在自習(xí)課上起哄，從岑墨的書包里翻出一沓沒拆封的信，揚著嗓子念“岑墨，窗外的梧桐葉落了，我想和你一起……”。岑墨的臉?biāo)查g漲得通紅，一把搶過信，當(dāng)著全班的面揉成一團，精準(zhǔn)地投進教室后排的垃圾桶。他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什么令人作嘔的東西。
她還記得放學(xué)路上的尾隨。他和同學(xué)勾肩搭背地往前走，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偶爾停下來踢一腳路邊的石子，或是低頭笑聽同伴講笑話。她就隔著五六米的距離跟著，踩著他的影子往前走，心里既緊張又甜蜜。直到有一天，他像是終于忍無可忍，猛地回過頭。秋風(fēng)掀起他額前的碎發(fā)，露出那雙冰冷的眼睛，里面翻涌著厭惡和不耐煩?！笆嫣囊?，”他說，聲音冷得像寒冬的冰，“你能不能別像個蒼蠅一樣煩我？”
那句話像一把生銹的刀，在她心上劃開一道深深的口子。血珠爭先恐后地涌出來，疼得她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天色暗透，連他的影子都看不見了，才蹲在路邊哭出聲。
后來的后來，她死于一場意外的車禍。那天是她的十八歲生日，她攥著攢了三個月零花錢買的鋼筆——那是他念叨了很久的限量版，筆身是他喜歡的深藍色。過馬路時，一輛失控的卡車闖了紅燈，刺耳的剎車聲像要把天空撕裂。她被撞得飛起來的時候，還想著那支筆會不會摔壞。
彌留之際，意識像被泡在水里，模糊不清。她好像看到岑墨瘋了一樣沖過來，校服外套敞開著，頭發(fā)亂糟糟的。他跪在她身邊，向來挺直的脊背彎得像張弓，手指抖得厲害，想要碰她又不敢。他的眼睛紅得嚇人，像被血浸透的瑪瑙，一遍遍地喊她的名字：“舒棠音，別睡！舒棠音，起來！”后來他聲音哽咽了，帶著她從未聽過的恐慌：“我同意了……我跟你在一起，你起來好不好？”
原來他不是真的厭惡。這個認知像一根細密的針，在她死后的漫長黑暗里，反復(fù)刺穿著她的心臟。如果當(dāng)初她不那么笨拙，如果當(dāng)初她能懂他藏在冷漠里的別扭，如果她能早一點知道……無數(shù)個“如果”在她腦海里盤旋，像永不停歇的陀螺。
如果能重來一次……舒棠音曾在無數(shù)個午夜夢回時這樣想。她想告訴他，那些早餐里藏著她鼓足勇氣的喜歡；想告訴他，被他扔掉的情書里，每一個字都寫得小心翼翼；想對他好一點，哪怕只是遠遠看著，也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