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前腳剛走，院子里便又響起一陣環(huán)佩叮當之聲，比之柳氏的沉穩(wěn)，這腳步聲更顯輕快傲慢，帶著主人毫不掩飾的張揚。
“喲，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咱們府里金尊玉貴的二小姐醒了？真是老天爺開眼，沒讓你摔成個傻子！”
人未至，聲先到。那嗓音嬌脆，語氣卻尖酸刻薄，如同淬了毒的蜜糖。
蘇明月甚至無需抬頭，便知道來者是誰——她那位“好嫡姐”，安遠侯府的明珠，蘇傾城。
她深吸一口氣，將眼底翻涌的寒意壓下，再抬眼時，已是一副慣常的怯懦模樣，甚至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身子，仿佛被來人的氣勢所懾。
蘇傾城今日打扮得格外明艷。一身海棠紅縷金百蝶穿花云錦裙，襯得她肌膚勝雪，云鬢高聳，斜插一支赤金嵌紅寶雙鸞銜珠步搖，隨著她的走動，流蘇輕晃，光華璀璨。她容貌確實極美，眉目如畫，瓊鼻櫻唇，只是那眉梢眼角帶著的驕縱和輕蔑，硬生生折損了幾分顏色。
她像一只開屏的孔雀，趾高氣揚地走進這間在她看來“寒酸破舊”的屋子，用繡著繁復花紋的絹帕嫌棄地掩了掩鼻，仿佛這里的空氣都帶著窮酸味。
她的目光如同審視貨物般將蘇明月上下打量一番，尤其在看到她額上刺眼的紗布和蒼白的臉色時，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揚起，露出一抹快意而惡毒的笑容。
“看來摔得也不重嘛，還能好端端坐著?！碧K傾城自顧自地在方才柳氏坐過的繡墩上坐下，立刻有隨行的丫鬟殷勤地替她整理裙擺。她伸出保養(yǎng)得宜、染著鮮紅蔻丹的手指，漫不經(jīng)心地撥弄著腕上的翡翠鐲子，那是去年她生辰時，父親花重金從南洋買來的。
“妹妹命賤，比不得姐姐金枝玉葉，自然是耐摔打一些。”蘇明月低著頭，聲音細弱，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聽起來十足十的逆來順受。
蘇傾城對她這副窩囊樣子滿意極了，輕笑一聲：“算你還有點自知之明?！彼D了頓，語氣忽然變得“憂心忡忡”，“不過，聽說母親剛才來看過你了？還跟你說了……宸王府的事？”
她緊緊盯著蘇明月，不放過她臉上任何一絲表情。
蘇明月心中冷笑，面上卻適時地露出惶恐和不安，手指絞著衣角，點了點頭，聲音更小了：“嗯……母親說，讓我……讓我替姐姐……”
“是??！”蘇傾城立刻接話，仿佛生怕她反悔，語氣卻帶著施舍般的優(yōu)越感，“妹妹，這可是天大的‘福氣’呢！雖說那宸王如今是落魄了，殘了廢了，聽說脾氣還壞得嚇人，動不動就要打殺下人……但好歹也是個親王正妃的名頭不是？總比你日后隨便配個寒門小吏或者給人做填房強上千百倍！”
她說著“福氣”，字字句句卻都在描繪地獄般的景象。
“姐姐……”蘇明月抬起霧蒙蒙的眼睛，怯怯地看著她，“我……我害怕……聽說宸王殿下殺人如麻……”
“哎呀，那都是外面以訛傳訛！”蘇傾城揮揮手帕，故作輕松，眼底卻閃過一絲心虛和極力掩飾的慶幸，“再說了，你這樣的，怕是入不了宸王的眼，他估計連看都懶得看你一眼，自然也沒工夫打殺你。你就安分守己地在王府后院待著，混口飯吃熬日子就是了。”
她站起身，走到蘇明月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語氣帶著一種虛偽的同情和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好妹妹，你就當是替姐姐、替咱們侯府分憂了。你放心，等日后姐姐我覓得真正的良緣，定會記得你今日的‘功勞’，少不了你的好處。”
真正的良緣？蘇明月幾乎要控制不住嘴角的冷笑。是啊，她這位好姐姐眼高于頂，一心想著攀附更高的枝頭，比如那位如今圣眷正濃、風流倜儻的三皇子殿下。前世，蘇傾城確實如愿以償嫁入了三皇子府，雖然只是個側妃，卻也讓她得意了很久。
只可惜，三皇子性情薄涼，后院美人無數(shù)，蘇傾城那點手段和容貌，很快便失了寵。后來宸王蕭絕權勢更盛，深得帝心時，蘇傾城那悔恨交加、嫉妒到扭曲的嘴臉，蘇明月至今記憶猶新。
想到這里，蘇明月忽然抬起眼，目光純凈得像是不諳世事的小鹿，輕聲問道：“姐姐，母親說……會按嫡女的份例給我準備嫁妝，讓我風風光光出嫁，是真的嗎？我……我還從未見過那么多好東西呢……”
她這話問得突兀又“小家子氣”，果然，蘇傾城臉上立刻浮現(xiàn)出濃濃的鄙夷。
“哼，自然是真的！母親還能騙你不成？”蘇傾城撇撇嘴，心里卻酸溜溜的。雖說她看不上那個“殘廢”王爺，但嫡女份例的嫁妝可不是小數(shù)目，白白給了這個庶女，想想都覺得肉疼。不過轉念一想，用這點嫁妝打發(fā)她去跳火坑，換自己自由身，還是很劃算的。
“那就好……”蘇明月似乎松了口氣，微微低下頭，嘴角卻勾起一個極淺極冷的弧度。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怯生生地補充了一句，聲音不大，卻足夠清晰：
“姐姐這般為我著想，妹妹感激不盡。只是……妹妹聽聞，三皇子殿下似乎更偏愛清雅脫俗、飽讀詩書的女子，比如像林御史家那位有‘才女’之名的大小姐……姐姐日后若想覓得如三皇子殿下那般的‘真正良緣’，或許……或許在詩詞歌賦上還要再多下些功夫才好，光是這樣明艷的打扮……怕是……怕是不夠的……”
她的話說得斷斷續(xù)續(xù)，充滿“善意”的提醒和“擔憂”，仿佛真心為姐姐的終身幸?？紤]。
然而，這話卻像一根毒針，精準無比地刺中了蘇傾城最敏感、最虛榮、也最自卑的神經(jīng)！
蘇傾城容貌雖美，卻于詩詞一道毫無天賦，最恨別人拿她與那些才女相比。而三皇子喜好風雅、欣賞才女，更是她暗中打聽許久才知道的隱秘心思，她正為此苦惱，私下請了先生惡補，卻收效甚微。此刻被自己最看不起的庶妹當面點破，還拿她最嫉妒的對手來舉例，暗示她空有美貌內(nèi)涵不足……
蘇傾城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一陣紅一陣白，像是被人當眾狠狠扇了一巴掌！她精心維持的優(yōu)越感和得意瞬間碎裂，只剩下難堪的羞惱和暴怒！
“你！”她猛地站起身，指著蘇明月，指尖都在發(fā)抖，姣好的面容因為憤怒而微微扭曲，“你算個什么東西！也敢來置喙我的事！我看你是摔壞了腦子，在這里胡言亂語！”
她氣得胸口劇烈起伏，那支華麗的步搖都跟著亂顫。她想破口大罵，想撕爛蘇明月那張看似無辜的臉，可殘存的理智告訴她，母親剛剛才哄得這賤人同意替嫁，此刻不能節(jié)外生枝。
最終，她只能惡狠狠地瞪了蘇明月一眼，那眼神毒辣得幾乎要滴出水來。
“哼！不知好歹的東西！你就等著去宸王府守活寡吧！”撂下這句惡毒的詛咒，蘇傾城再也待不下去，猛地一甩衣袖，帶著滿腔的怒火和憋屈，旋風似的沖了出去，環(huán)佩撞擊聲雜亂刺耳。
看著她幾乎算是落荒而逃的背影，蘇明月緩緩抬起眼。
眸中，哪里還有半分怯懦和惶恐？
只剩下井水般的深幽和平靜，以及一絲冰冷的、近乎殘酷的笑意。
嫡姐，這才只是開始。
你欠我的，我會一點點，慢慢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