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西北角,那口被瘋長荒草和暗綠藤蔓死死纏繞的枯井,如同靜思苑這只垂死巨獸咽喉處一道潰爛發(fā)黑的瘡口,無聲地噴吐著濃烈的、混雜著淤泥腥臊與有機物腐敗的惡息。
井壁由粗糙的青石壘砌,縫隙里滲出墨綠色的濕滑苔蘚,內里黑洞洞一片,深不見底,只偶爾傳來一兩聲水滴墜入空洞的回響,更添陰森。
破草席草草裹著的尸體,就丟在離井口兩步遠的泥濘地上。
草席散開,露出死者腫脹發(fā)白、皮膚被井水浸泡得如同蠟質、布滿深淺褶皺的下半身。
一條腿扭曲地伸著,腳踝處那道深紫近黑、邊緣清晰銳利的環(huán)狀淤痕,在慘淡的晨光中,像一道猙獰的烙印。
沈清露屏住呼吸,冰冷的空氣帶著死亡的味道鉆入肺腑。
她壓下喉頭翻涌的酸意和本能戰(zhàn)栗,眼神卻銳利如手術刀,快速掃視——荒草沒膝,斷墻殘垣是天然的屏障,視野內空無一人。
必須快!每一秒都可能暴露!
趙德全拄著木棍,一步一挪地跟來,枯槁的臉慘白如紙,渾濁的眼中恐懼幾乎凝成實質:“丫頭…收手吧…這…這是催命符??!沾上…甩不脫的…柳娘娘的手段…你…你斗不過…”
“斗不過,就能活嗎?” 沈清露的聲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凌,斬釘截鐵,“這具尸體,就是撕開那毒婦偽善面皮的刀!要么它成為我們的墊腳石,要么…我們就和它一起爛在這里!” 她不再廢話,猛地蹲下身,一把掀開那骯臟的草席!
更濃烈的腐敗水腥氣如同實質般撲來! 草席下,穿著濕透三等宮女粗布衣的春桃,面部腫脹灰白,口鼻周圍掛著一圈極其細密均勻、如同新鮮碾碎蘑菇(蕈形)般的淡粉色泡沫! 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頭皮上,眼瞼被水壓撐開些許,露出底下眼結膜上密布的、針尖大小的、猩紅的點狀出血! 如同被撒了一把殷紅的朱砂。
沈清露的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手札上冰冷精準的文字與眼前的死亡景象瞬間重疊!她強迫自己進入一種近乎剝離情感的、絕對專注的醫(yī)者(或者說,仵作者)狀態(tài)。
口鼻(蕈形泡沫): 沈清露用撕下的干凈布角,小心翼翼沾取一點口鼻旁的泡沫。泡沫觸感粘膩,形態(tài)穩(wěn)定,細密堆積成團,邊緣清晰。她湊近鼻尖(強忍惡臭),幾乎聞不到異味——這是典型的生前溺斃特征!說明春桃落水時還有呼吸,劇烈掙扎嗆水,呼吸道內液體與空氣混合形成穩(wěn)定泡沫。
眼瞼結膜(點狀出血): 她左手拇指和食指極其穩(wěn)定地撐開春桃腫脹的眼瞼,右手食指指腹輕輕按壓下眼瞼內側(球結膜)。那片猩紅的出血點更加清晰刺目!分布密集均勻,如同被細密的血針扎過。這是機械性窒息(外力壓迫頸部導致呼吸受阻)的鐵證!絕非簡單的落水!
頸部勒痕(核心焦點): 沈清露的目光如鷹隼般鎖定在春桃脖頸上那道深紫色的索溝上。索溝呈水平環(huán)繞狀,深陷皮肉,邊緣整齊銳利,如同被燒紅的烙鐵燙過!顏色深紫近黑,皮下可見密集的暗紅色出血點。她伸出指尖,沿著索溝邊緣輕輕按壓、觸摸——觸感堅韌、干燥、失去彈性(皮革樣化)!索溝的走向…在后頸正中央,出現(xiàn)了一個細微但清晰的向上提空分叉痕跡!這分明是…被繩索(或類似物)從背后勒緊、并因施力方向導致繩索在后頸處交叉提拉留下的特征!
手指(抵抗傷): 她抬起春桃冰冷僵硬的手臂。十指指甲縫里塞滿了黑綠色的淤泥和草屑。但沈清露的目光銳利如針——右手中指和無名指的指甲前端出現(xiàn)了明顯的橫向斷裂!甲床下的嫩肉呈現(xiàn)出新月形的暗紫色淤血! 這是生前激烈抵抗、抓撓施暴者時,指甲反折或撞擊硬物造成的損傷!她在死前,曾拼命掙扎過!
腳踝淤痕: 沈清露的視線再次聚焦在那道深紫色的環(huán)狀淤痕上。淤痕寬約半指,顏色深紫,皮下出血嚴重,邊緣不規(guī)則,深淺不一。她雙手拇指用力按壓淤痕兩側的皮膚和骨骼(觸診),眉頭緊鎖——淤痕深處的肌肉和韌帶存在明顯的挫傷和撕裂感! 這絕非簡單的磕碰!這形狀,這深度,這觸感…更像是被堅韌的繩索或皮索緊緊捆綁后,被巨力拖拽摩擦所留下的創(chuàng)傷!
“生前溺水(蕈形泡沫),頸部典型他殺勒痕伴窒息征象(點狀出血、皮革樣化、后頸提空),腳踝拖拽捆綁傷(肌肉深層挫裂),手指抵抗傷(指甲斷裂、甲床淤血)…” 沈清露在腦海中飛速整合信息鏈,手札上冰冷的邏輯與眼前的死亡細節(jié)完美咬合。結論如同冰錐刺破迷霧:春桃是被人從背后勒頸導致昏迷或窒息瀕死,再被捆綁腳踝拖行至井邊,拋尸入水,偽造成失足溺亡!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謀殺!
“丫頭…到…到底…” 趙德全的聲音抖得不成調,躲在幾步外不敢靠近。
“他殺!勒死的!” 沈清露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冰碴子般的寒意。她指著春桃的脖子:“看這勒痕,后頸有提空,是背后下手!再看腳踝,” 她指向那深紫色的環(huán)痕,“這是被繩索捆綁拖拽留下的!她在死前還抓撓過兇手!” 她舉起春桃那只指甲斷裂的手。
趙德全渾身一哆嗦,仿佛被那冰冷的死亡之手扼住了喉嚨。
沈清露的目光卻如同最精密的探針,再次掃過春桃濕透的、沾滿污泥的衣物。手札箴言在腦中回響:“死者無言,痕為心聲,毫末之間,乾坤自現(xiàn)。”
突然,她的視線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定格在春桃緊握成拳、指節(jié)因死前極度用力而呈現(xiàn)出青白色的右手上!那拳頭攥得如此之緊,仿佛用盡了生命最后的力量去守護什么!
沈清露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毫不猶豫,左手用布角包裹住春桃冰冷僵硬的手腕,右手拿起那柄寒光閃閃的柳葉刀,用刀柄末端(非鋒刃),精準而穩(wěn)定地、一點點撬開那死死緊扣的手指關節(jié)。細微的、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聲在死寂中響起。
“嗒…”
一枚細如發(fā)絲、長約寸許、通體閃爍著幽冷銀芒的東西,從春桃僵硬冰冷的掌心滾落出來,掉在潮濕的泥地上!在昏暗的晨光下,那針尖處,一點淬毒般的、妖異的幽藍光澤,仿佛毒蛇之眼,攝人心魄!更令人心驚的是,針尾處,赫然纏繞著一小截不足半寸、顏色深紫、質地極其細膩、在淤泥中依舊隱隱泛著特殊絲光的線頭!
“幽…幽影針???!” 趙德全如同見了鬼魅,失聲尖叫,枯瘦的身體猛地向后踉蹌,差點栽倒,臉上是見了鬼般的極致恐懼,“是它!就是它!宮里…只有‘鬼手’翠微…那個毒婦…才…才會用這…這要命的閻王帖!!”
“說清楚!” 沈清露眼神銳利如電,一把抓起布角,小心翼翼地將那枚帶著幽藍毒芒的銀針和那截深紫色的絲線包裹起來,貼身藏入懷中,動作快如閃電。
趙德全牙齒都在打顫,聲音嘶啞急促:“這…這‘幽影針’…細如牛毛…淬有奇毒‘見血封喉’…專破內家氣勁…殺人于無形!針尾…必纏…纏‘紫云綃’絲線…那是…是去年高麗進貢…皇上獨獨賞了柳娘娘宮里…只有…只有翠微那賤人…指力奇詭…能馭此針…無聲無息…取人性命…偽裝…偽裝成急病或意外…” 他指著那截絲線,恐懼中帶著刻骨的怨毒,“錯不了…這顏色…這光澤…就是紫云綃!整個后宮…獨一份!翠微那賤婢…最愛用這料子做…做貼身汗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