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稠如墨的黑暗徹底吞噬了靜思苑破敗的偏殿。
寒風(fēng)從墻壁的豁口和屋頂?shù)钠贫粗泻翢o阻礙地灌入,發(fā)出嗚咽般的呼嘯。
空氣冰冷刺骨,混合著草堆的霉味、塵土的氣息,以及趙德全腿上傷口散發(fā)的、被藥粉暫時壓制卻依舊頑固的淡淡腐臭。
沈清露蜷縮在遠(yuǎn)離趙德全的另一處角落,背靠著冰冷粗糙、布滿灰塵的墻壁。
寒意如同細(xì)密的針,穿透單薄的粗布衣裙,刺入骨髓。
饑餓感在胃里翻攪,喉嚨干得發(fā)疼——水囊里最后一點(diǎn)清水,已經(jīng)用在了給趙德全清理傷口上。
她借著從屋頂巨大破洞處漏下的、極其微弱的慘淡星光,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那個厚實(shí)的油布包裹。
包裹里,是一本比尋常書冊略厚的手札。
封面是深褐色的、不知名獸皮鞣制而成,觸手溫潤堅韌,歷經(jīng)歲月卻依舊完好。
封面上沒有任何字跡,只有一些用暗金色線條勾勒出的、繁復(fù)而古老的、類似藤蔓與星辰交織的奇異紋路。
沈清露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她記得師父臨終前枯槁的手緊緊抓著它,渾濁老眼里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清露…此物…乃師門秘傳…非生死絕境…萬不可示人…更不可…落入歹人之手…切記…切記…”
她深吸一口帶著塵埃的冰冷空氣,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翻開了第一頁。
手札的內(nèi)頁紙張泛著陳舊的淡黃色,邊緣有些微卷曲。
上面的字跡并非尋常的工整楷書,而是一種極其古老、帶著獨(dú)特韻味的行草,筆鋒遒勁,力透紙背。
墨跡深沉,歷經(jīng)歲月而不褪色。
開篇并非醫(yī)理藥方,而是一段如同箴言般的文字:
“夫醫(yī)者,通天地,曉陰陽,掌生死之樞機(jī),非止于草木金石也。
上可溯臟腑之秘,下可察微末之變。觀形察色,聞聲辨氣,乃至…剖肌理,驗骨殖,窮究死生之跡,皆為叩問天道之法門。
習(xí)此道者,須懷濟(jì)世之仁心,持磐石之定力,秉燭探幽,慎之,重之!”
沈清露瞳孔微縮。
“剖肌理,驗骨殖,窮究死生之跡”?!
這…這分明是仵作驗尸之道!
師父留給她的,竟然是這樣一本融合了頂尖醫(yī)術(shù)與…驗尸秘法的奇書!
借著微光,飛快地翻閱著。
手札內(nèi)容浩瀚精深,遠(yuǎn)超她之前所學(xué):
有對各種奇毒、蠱毒、混合毒的詳細(xì)記載、辨別方法以及解毒思路(其中一種名為“蝕骨纏”的慢性混合毒癥狀描述,竟與趙德全腿傷特征高度吻合!)。
有精妙絕倫、匪夷所思的外科手法圖解,涉及開顱、剖腹、接續(xù)斷骨…其理念之大膽超前,讓她這個學(xué)醫(yī)之人都心驚肉跳。
更有專門的篇章,詳細(xì)闡述如何通過尸體表征(尸斑、尸僵、腐敗程度、特殊傷痕、骨骼異狀等)推斷死亡時間、死因、生前遭遇甚至兇手特征!圖文并茂,細(xì)致入微。
沈清露看得如癡如醉,又遍體生寒。
這本手札,是真正的瑰寶,也是真正的雙刃劍。
在這個時代,精通此道,若被知曉,極易被斥為“邪術(shù)妖法”,招致殺身之禍!師父的叮囑,絕非虛言。
她迅速翻到關(guān)于“蝕骨纏”的部分,仔細(xì)對照趙德全的癥狀,心中更加篤定。
同時,她也牢牢記住了幾種強(qiáng)效解毒藥的配方,可惜所需的藥材,在這荒涼的冷宮,無異于天方夜譚。
“咳咳……” 角落里傳來趙德全壓抑的咳嗽聲,打破了沈清露的專注。
她立刻警覺地將手札合攏,重新用油布仔細(xì)包裹好,塞回包袱最底層,用衣物蓋嚴(yán)實(shí)。
這才低聲問道:“趙公公?可是傷口疼痛?”
“……還…還行……” 趙德全的聲音依舊嘶啞,但中氣似乎比之前足了一點(diǎn)點(diǎn),“丫頭…你…在看什么寶貝…那么入神?這破地方…連耗子…都嫌棄……”
沈清露心中一凜,面上卻不露分毫,語氣平靜:“沒什么,家傳的一點(diǎn)舊物,睹物思人罷了。公公感覺如何?傷口可有灼熱或發(fā)麻?”
趙德全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感受:“……疼…鉆心的疼…但…那股子…又癢又脹…往骨頭縫里鉆的…邪乎勁兒…好像…輕了點(diǎn)……你這藥粉…有點(diǎn)門道…”
“是毒素被藥力暫時壓制了,并未根除?!?沈清露實(shí)話實(shí)說,“公公中的是慢性混合毒,名為‘蝕骨纏’。此毒陰狠,需長期用藥慢慢拔除,輔以清創(chuàng),否則后患無窮?!?/p>
她頓了頓,拋出一個關(guān)鍵問題,“公公可知,這毒…從何而來?”
黑暗中,趙德全那邊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只有粗重的呼吸聲。
過了好半晌,他才發(fā)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帶著無盡蒼涼的冷笑:“呵…蝕骨纏…好名字…貼切…真他娘的貼切……這深宮…哪一處…不是蝕骨吸髓的鬼地方?至于誰下的毒…老奴一個等死的廢人…知道了…又能如何?”
話語中那濃得化不開的怨毒和指向性,沈清露聽得清清楚楚。
她不再追問,轉(zhuǎn)而拋出了更迫在眉睫的生存問題:“公公,這靜思苑里,何處能找到干凈的水源?” 干渴的喉嚨如同火燒。
“……水?” 趙德全嗤笑一聲,帶著嘲諷,“后院…西北角…倒是有口…破井…不過…早就枯了…還淹死過…不干凈的東西……剩下的…就是每日…晌午…會有個啞巴老太監(jiān)…從墻洞…塞進(jìn)來…兩個發(fā)餿的硬窩頭…和半桶…比泔水強(qiáng)不了多少的…渾水……愛喝不喝……”
沈清露的心沉了下去。
餿窩頭、泔水…這根本不足以維持生命,更別說趙德全的傷勢需要營養(yǎng)和清潔的水!
她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
生存是第一要務(wù)。
她回憶著手札里關(guān)于野外尋水、凈水的一些零散記載,結(jié)合眼前的環(huán)境。
“趙公公,” 她的聲音在黑暗中異常清晰,“想活下去嗎?真正的活下去,不只是茍延殘喘?”
趙德全那邊又是一陣沉默,只有呼吸聲變得粗重了些。
“丫頭…你…什么意思?”
“我有辦法,或許能找到干凈的水,甚至改善吃食?!?/p>
沈清露的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但,我需要您的幫助。您熟悉這里,熟悉這宮里的‘規(guī)矩’,哪怕是最陰暗角落的規(guī)矩。而我,有醫(yī)術(shù),有腦子?!?/p>
她頓了頓,拋出了核心,“我們合作。您幫我在這冷宮活下去,站穩(wěn)腳跟,收集信息;我盡全力治好您的傷,祛除您體內(nèi)的‘蝕骨纏’。如何?”
黑暗中,趙德全渾濁的呼吸聲變得急促起來。
治傷!祛毒!
這兩個詞對他這個在腐爛和絕望中等死的人來說,誘惑力太大了!
他太清楚這“蝕骨纏”發(fā)作起來那種鉆心蝕骨的痛苦了。
這丫頭敢碰他那爛腿,手法還如此老辣,她的醫(yī)術(shù)…或許真不是吹的!
“你…真有把握…祛除這毒?” 他的聲音帶著顫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希冀。
“沒有十成,但有七分?!?沈清露斬釘截鐵,“前提是,我們能活下去,并且,您值得信任。”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趙德全似乎在權(quán)衡。
他嘶啞地開口,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狠勁:“……好!老奴…趙德全…這條爛命…就押在…沈姑娘身上了!你想知道什么…這冷宮里的彎彎繞繞…老奴知道的…都告訴你!”
天光微熹,驅(qū)散了些許濃重的黑暗,卻驅(qū)不散靜思苑的陰冷死寂。
沈清露幾乎一夜未眠。
她按照手札上的方法,結(jié)合自己對植物的認(rèn)知,在荒草和斷壁間仔細(xì)搜尋。
運(yùn)氣不錯,她找到了幾叢葉片肥厚、邊緣帶鋸齒的“馬齒莧”,還有一小片開著不起眼小黃花的“蒲公英”——這些都可以食用,雖然味道苦澀,但能補(bǔ)充些微體力。
更重要的是,她在幾處背陰潮濕的破瓦罐底和磚縫里,發(fā)現(xiàn)了一些凝結(jié)的露水!雖然極少,但聊勝于無。
她用洗凈的葉子小心收集起來。
她將收集到的露水和幾片洗凈的馬齒莧嫩葉遞給趙德全。
趙德全看著那少得可憐的“甘露”和野菜,渾濁的老眼里閃過一絲復(fù)雜。
他默默接過,艱難地吞咽下去。
露水的清甜和野菜的苦澀混合在一起,卻如同瓊漿玉液,滋潤了他干涸已久的喉嚨和枯槁的身體。
沈清露自己只抿了一小口露水,將大部分野菜留給了趙德全——他的身體需要恢復(fù)。
“丫頭…謝了…” 趙德全的聲音依舊嘶啞,但少了些瀕死的絕望。
“互利而已?!?沈清露淡淡道。
她拿出銀針包,準(zhǔn)備為趙德全進(jìn)行第一次針灸輔助排毒。
這是她昨夜研究手札后制定的初步方案。
就在她準(zhǔn)備下針時,外面荒草叢中突然傳來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幾聲刻意壓低卻難掩興奮和惡意的議論:
“…快點(diǎn)!就扔這兒!晦氣死了!”
“媽的,真臭!這鬼地方,淹死個把人也正?!?/p>
“少廢話,趕緊的!扔井邊得了!反正這破井也沒人用…”
“走走走!回去復(fù)命!就說處理干凈了!”
腳步聲迅速遠(yuǎn)去。
沈清露和趙德全對視一眼。
淹死人?扔井邊?
沈清露立刻起身,示意趙德全噤聲,自己則悄無聲息地挪到破窗邊,透過殘破的窗紙縫隙向外望去。
只見后院西北角那口被荒草半掩的枯井旁,兩個穿著低級太監(jiān)服飾的身影正匆匆離開,背影很快消失在斷墻后。
而就在井口旁邊的泥地上,赫然丟著一團(tuán)用破草席卷著的東西!
草席的一端散開,露出一只慘白的、沾滿污泥的人腳!
腳踝處似乎還有青紫色的淤痕!
沈清露的心猛地一沉。
死人!冷宮里出現(xiàn)死人并不稀奇,但如此“新鮮”、被倉促丟棄、還提到“淹死”和“處理干凈”……這絕非正常!
她縮回身子,臉色凝重。
趙德全顯然也猜到了什么,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恐懼和了然。
“是…是春桃…” 趙德全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顫抖,“柳…柳貴妃宮里…負(fù)責(zé)漿洗的…三等宮女…昨天…還聽墻根…說…她不小心…打碎了貴妃娘娘…心愛的琉璃盞…被罰了…二十板子…沒想到……”
柳貴妃!又是她!沈清露眼中寒光一閃。
一個打碎了琉璃盞的宮女,值得“淹死”并連夜丟到冷宮枯井來“處理干凈”?
這借口未免太拙劣!這背后,必然隱藏著更大的秘密!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沈清露的腦海。
她猛地看向趙德全,目光銳利如刀:“公公,您說那井…淹死過不干凈的東西?具體是什么?”
趙德全被她的眼神看得一凜,下意識回答:“…是…是三年前…一個…同樣‘失足’…掉進(jìn)去的…小宮女…叫…叫小環(huán)…據(jù)說…是撞破了…柳娘娘身邊…大宮女翠微…和侍衛(wèi)私通的丑事……”
翠微!這個名字瞬間與沈清露記憶中的畫面重合——正是柳貴妃身邊那個在選秀大典上“搜出”黑石簪的大宮女!
兩個“淹死”在枯井的宮女!都牽扯到柳貴妃和她的心腹翠微!這絕非巧合!
沈清露的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起來。
她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那本神秘手札里的內(nèi)容——關(guān)于如何“察死生之跡”的內(nèi)容——此刻變得無比清晰而具有誘惑力。
機(jī)會!一個可能撕開柳貴妃偽善面具、甚至為自己翻盤的機(jī)會,就這樣被“扔”到了她的面前!就在那口枯井旁,在那具還帶著余溫(或許)的尸體上!
“公公,” 沈清露的聲音冷靜得可怕,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心,“想不想…看看那井里的‘東西’,到底是怎么‘淹死’的?”
趙德全倒吸一口冷氣,枯瘦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駭然的神色:“丫頭…你…你瘋了?!那是死人!晦氣!沾上了…就甩不脫了!”
沈清露站起身,清冷的眸子在熹微的晨光中閃爍著近乎瘋狂的光芒。
“晦氣?” 她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如同淬了毒的刀鋒,“從踏入這靜思苑那天起,我沈清露,就已經(jīng)和這世間最大的晦氣綁在一起了!想踩著尸骨走出去?那第一步,就得先學(xué)會…看懂尸骨上的字!”
她不再看趙德全震驚的表情,轉(zhuǎn)身走向自己那個靛藍(lán)色的包袱。
這一次,她拿出的不是銀針,而是那柄寒光閃閃的柳葉刀,以及一小卷干凈的細(xì)麻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