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程野，我父親是一名工程師，母親是一名小學教師。我還有一個哥哥，叫程雨，他死了，他們都說是我害死的。
“為什么死的不是你！你把我兒子還給我?。?！”母親那哭聲撕空氣，整張臉扭曲成縐紗燈籠。
她的指甲摳進我雙臂，好疼。
我卻像被釘在冰窟里，淚水涌出來的時候，喉嚨像是被棉絮堵住，只能發(fā)出嗚咽的抖動。
“媽媽……”我剛開口就被自己的哭腔噎住，聲音像被掐斷的風箱。
周圍的低語像潮水漫過我的膝蓋。
“好嚇人，那小孩的肚皮漲得像個球一樣，眼珠子睜得老大了?！庇腥藝K嘖嘆著，聲音像是鈍刀刮過鐵板。
“是啊，小雨多可愛多懂事的一個的孩子，就這樣子沒嘍?！?/p>
“聽說是這娃娃的氣球落在湖里了，他哭著吵著要氣球，讓小雨去撿，然后就落水嘍?！?/p>
“一看就是嫉妒爸爸媽媽對哥哥好，故意這樣子做?！?/p>
“看不出來這小孩心思這么歹毒??！”
“不是這樣的……我沒有！”我看著周圍無數(shù)雙譴責的目光，想解釋。
為什么他們都說是我害死哥哥的，我根本就不記得當時發(fā)生了什么，我想辯解，可一張難敵千張嘴。以至于到現(xiàn)在，我真的相信了他們說的話，是我間接性害死了哥哥。
“不是我，你們胡說八道！”我剛說完，誰料下一秒，一個巴掌扇在我臉上。
咸腥的血味混著冷汗灌進嘴角，我卻感覺不到疼，只聽見自己肋骨被攥緊的雙手掐得咯吱作響。
“小曼，有什么事情我們安排好小雨的后事再說?！备赣H雖然也很難過，但是看到自己妻子在這么多人面前大吵大哭覺得丟面子，央求母親不要在這鬧。
我也在想，為什么死的不是我，我死了就不會經(jīng)歷后面發(fā)生的一切了。
哥哥變成了一個小小的盒子，然后被埋進了冰冷、黑暗、潮濕的泥土深處。
永遠……
而我的一部分，也永遠留在了那個被泥土覆蓋的盒子旁邊，被活埋了。
后來我們離開了鹿海市，離開了那個兩層小洋房，來到北淮縣的普通兩層樓房。從這以后，母親對我很嚴厲，成績不能低于前三，低于前三她就打我，罵我，不準我吃零食，不準我出去玩，不準我玩哥哥的玩具……
母親每次打完我又會抱著我哭，不讓我出去玩是擔心我和壞孩子學壞，她說讓我好好學習是為我好，能讓我以后考個好初中、好高中，好大學……
每次犯錯，她都會讓我跪著，拿出竹條打我，然后再給我一顆糖，嘴上又開始說“媽媽是愛你的”，“是媽媽的錯，媽媽不該打你的”，“媽媽只是太害怕失去你了”之類的話。
那一刻，我恍惚覺得，母親是愛我的。不，不對，她愛哥哥超過愛過我。
自從哥哥不在了，父親便沒日沒夜的工作，試圖用工作麻痹自己的痛苦，隨后因為工作表現(xiàn)優(yōu)異便被調鹿海市中心一家大企業(yè)公司擔任工程師，三四個月回一次家，甚至一年才回一次，可能是受不了母親的鬧騰，也可能是不想見到我。
久而久之，母親就開始懷疑父親外面是不是有人了，就鬧到父親單位去。
父親被她折騰得大發(fā)脾氣，母親在客廳里摔瓢砸碗，而我在自己的房間里看書，因為母親給我布置的作業(yè)我還沒做完。
“程明！我為這個家操了這么多心，照顧孩子，還時不時地回鄉(xiāng)下照顧你鄉(xiāng)下的父母，你就這么對我啊！”母親聲嘶力竭的質問。
“我怎么對你了！每個月的工資下來我是不是給你了，我為了不礙著你的眼是不是去鹿海市上班去了！每次我在家你都會說我這樣不對，我那樣不對！就你對是吧。”一向隱忍的父親終于在母親的強勢下爆發(fā)出來，“你總說我不如別人，那我還說為什么我就娶到這么一個強勢的老婆！”
“好好好，程明，我為你生孩子，身材走樣，為了照顧你們一家子，我現(xiàn)在的生活不是圍著家庭轉就是圍著孩子轉，我把我的青春都給你了！你竟然給我講這些，當初……”吵著吵著，母親便哭了起來。
“……”
“小曼……對不起，我不該向你發(fā)脾氣?！备赣H大概是看到母親哭了，脾氣也軟了下來，“我不想回家是因為不想看到小野，看到他我就會想起死去的小雨。”
聽到這，正在寫作業(yè)的我一用力，鉛筆的筆芯斷掉了。
原來真的是因為我，父親才不回家。
客廳里沒有了動靜，他倆大概是和好了。但我覺得只是暫時的，因為，這個家自從哥哥死后就生病了，病得很嚴重。
之后的日子還算平靜，但我知道，平靜之后必有暴風雨。
父親底下一名員工從高腳架上摔了下去，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頭部重創(chuàng)，可能醒不過來。
父親一聽，腳一軟，雙手扶在墻上，母親連忙過去攙扶著，詢問醫(yī)生：“成植物人了嗎？”
“是的，不過植物人有百分之十五的可能會醒過來?！?/p>
他們都說因為父親的貪得無厭，欺壓員工，所以公司便辭退了他。他不僅丟掉了工作，還欠下很多錢。再加上周圍鄰居的議論、母親時不時的抱怨，父親開始酗酒。
“程明，你這是干什么，因為這么點事你就開始自暴自棄，你看看，和從同一所高中出來的李嘉豪，人家職位現(xiàn)在都比你高了！”母親邊做飯邊數(shù)落父親。
“你別張口閉口就拿我和別人比??！有本事你自己去找班上?。?！”
母親一聽，頓時急了，放下手中的菜刀，來到父親跟前。
“你以為我想做家庭主婦嗎？程明，我告訴你，要不是小雨他……我也不會精神失常，狀態(tài)不佳，學校也不會給我一張休假單，讓我在家調整自己的情緒?。。?！”
又開始了，我每天聽著無休無止的爭吵，已經(jīng)麻木到視而不見了。
父親不想和母親吵，便摔門而出。
母親罵罵咧咧地說：“有本事別回來！”
晚上，我和母親照常吃飯，我見父親還沒回來，小聲地詢問母親：“媽媽，爸爸不回來了嗎？”
母親面無表情的臉上一聽到“父親”兩個字，臉瞬間冷了下來。
“吃你的飯?！?/p>
“哦?！蔽覜]再過問，埋頭刨完最后一口飯，乖巧地說，“媽媽，你給我布置的課外作業(yè)我還沒做完，我先去做作業(yè)了?！?/p>
“嗯，趕緊做完趕緊睡覺，后天的期末考試，好好考?！蹦赣H放下碗筷，摸了摸我的頭，語氣也沒那么兇了，“你也快六年級了，少讓媽媽操點心，不要像你爸爸一樣，老是惹媽媽生氣了?！?/p>
“知道了，媽媽?！?/p>
我洗漱回到自己臥室，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從書包里拿出漫畫書看起來。其實我早就把作業(yè)做完了，我只是想找個借口回臥室看漫畫，而且我也不想和母親待在一塊兒。
我才看完一篇，母親便推門而入，我慌忙將漫畫書放進書包里，卻還是沒逃過母親鷹一般的眼睛，眼疾手快的奪過我手中的漫畫書，一看，臉色一僵，把我從這椅子上拉下來。
每當她用陰沉的眼神看著自己，沉默著不說話的時候，就是暴風雨的前兆。
我看著母親布滿血絲的眼睛，有些害怕，小聲地說：“媽媽……”
“跪下?！蹦赣H一聲怒吼。
我嚇得直接跪在地上，我見她從客廳里拿出竹條，我知道我又要挨打了。
“居然背著我看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你成績考滿分了嗎？”母親揮動著竹條，一條一條抽打在我身上。
我好痛，手，背，腿，哪都痛。
“媽媽我錯了，別打我…我再也不看了……”我不敢哭得太大聲，因為我哭得越兇她打我打得越慘。然而我的求饒并沒有讓她停下來，我蜷縮在地上，不停的求饒著。
“我叫你看，叫你看！”母親把漫畫書撕得粉碎。
“媽媽！不要?。鑶鑶琛蔽已郾牨牭目粗兂伤槠?，卻不能阻止。
我被母親生拉硬扯拽進衛(wèi)生間，我家衛(wèi)生間挺大的，有兩個空間，一個空間里有廁所、洗漱臺，洗漱臺上有一面大大的鏡子，另一個空間放著一個大大的浴缸。
打開衛(wèi)生間的門，看見的第一個東西就是浴缸，也是我最害怕的東西之一。
我跪在地上求饒，哭得鼻涕眼淚混在一起：“媽媽，我錯了……媽媽！求求你，我不要進去?！?/p>
可母親就像是著了魔似的，什么也聽不見，“看來不給你個教訓，你是不會好好聽話了！罰你兩個小時不準出來！”
門一關，衛(wèi)生間里頓時變得黑漆漆的， 如此寬敞的空間，尤其是那個浴缸，總覺得里面會爬出什么恐怖的東西，恐懼瞬間爆棚，我瘋狂的敲打著門，哭喊道：“媽媽！放我出去！求求你了…”然而并沒有用，原本客廳還亮著的燈光也熄滅了。
有什么東西在輕輕響——是水管里傳來遙遠的水聲？還是墻角蜘蛛吐絲的聲音？
我蜷縮在角落里，想象著鏡子碎裂成無數(shù)鋒利的牙齒，馬桶正在吸水的縫隙里張開黑洞，吸塵器的皮管從門縫下蜿蜒爬來，每個聲響都像有冷冰冰的觸角在摸索他的腳踝。
“嘀嗒……嘀嗒……”這種讓我恐懼的聲音又來了，自從哥哥死后，我總會聽到的聲音，它就像是惡魔一樣纏著我。
我總感覺黑暗里有眼睛盯著我，腦海里回想起夢里那些零零碎碎的畫面，哥哥臨死前那雙布滿血絲的大眼睛，我瞬間汗毛立起來，整個頭皮都在發(fā)麻，我發(fā)瘋似的撞擊著門，扯著嗓子哭求：“媽媽！媽媽！媽媽！它又來了?。?！我已經(jīng)知道錯了??！”
“我求你了！媽媽，別把我丟在這里……我害怕！求你了媽媽！”
“媽媽?。?！讓我出去?。⌒∫安幌胍粋€人在這里?。 ?/p>
“媽媽……媽媽！小野害怕！”
我一次又一次的用身體去撞擊著衛(wèi)生間的門。終于，客廳里的燈打開了，衛(wèi)生間的門也隨之打開。
“媽媽……”我哭聲漸漸小去，看向一臉陰沉的母親。
突然，她一把抓住我胳膊，眼圈泛紅的質問我：“你不是小雨？！小雨去哪了？你把小雨怎么了??！”母親不停地搖晃著我，指甲掐得我手臂生疼。
這時，父親醉醺醺地推門而入，看到此時此景，詢問道：“大晚上不睡覺在這干嘛呢?！?/p>
母親眼睛一亮，似乎找到了救命稻草，快步走向父親，激動地詢問：“程明！小雨是不是和你一塊出去了！你怎么沒帶他一塊兒回來??！”
父親一聽到“小雨”這個名字，酒瞬間醒了，“小曼，你說什么胡話，小雨……他不在了?！?/p>
“什么意思？什么不在了？他明明剛才還在哭著讓我別打他啊??！”母親立刻反駁道，眼神渙散地看著我。
她似乎把我認成了哥哥。
“小雨！你跑哪去了，媽媽剛才一直在找你?！蹦赣H跑過來抱著我，邊哭邊抹淚，上下檢查我的身體，見我手臂上有幾道竹條鞭打的印記，一臉心疼，“誰打你了？！誰敢打我寶貝兒子！”
“不疼不疼啊，媽媽給你上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