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附屬醫(yī)院的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特有的清冽氣味，走廊空曠而安靜，只有偶爾響起的儀器滴答聲和醫(yī)護人員輕緩的腳步聲。這里比法醫(yī)中心多了幾分生氣，卻同樣籠罩著一層無形的緊張。
單人病房內(nèi)，光線被調(diào)得很柔和。肖奕躺在病床上，臉色依舊蒼白得嚇人，嘴唇干燥起皮，眼睫緊閉，在眼底投下濃重的陰影。他的手背上插著輸液針，透明的藥液一點點滴入他的血管。即使在昏迷中，他的眉頭也微微蹙著，仿佛依舊被困在某個無法醒來的噩夢深處。
沈晏站在床邊，高大的身影在墻壁上投下一片沉默的陰影。他已經(jīng)換下了沾染了福爾馬林氣味的外套，只穿著一件深色襯衫，袖口隨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結(jié)實的手腕。他看著病床上的人，眼神復(fù)雜難辨。
醫(yī)生剛才的話還在他耳邊回響：“突發(fā)性應(yīng)激障礙導(dǎo)致的過度換氣及短暫性休克……極度疲勞、精神高度緊張、低血糖……身體有多處陳舊性損傷痕跡，骨骼和軟組織都有，像是……很久以前受過很嚴重的傷……需要靜養(yǎng)，密切觀察……”
陳舊性損傷……很嚴重的傷……
沈晏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肖奕露出病號服外的一截纖細手腕上，那里似乎能看到一些極其淡化的、幾乎與膚色融為一體的細微痕跡。還有那蒼白皮膚下，過于清晰的血管脈絡(luò)。
這個看起來冰冷堅硬、專業(yè)能力超群的法醫(yī)，身體里似乎藏著無數(shù)破碎后又勉強拼接起來的裂痕。
“標簽……”
昏迷前，肖奕那破碎而驚恐的聲音再次在沈晏腦海中響起。
那到底是什么？為什么會讓他產(chǎn)生如此劇烈的反應(yīng)？
沈晏的眉頭緊緊鎖起。他之前的懷疑和審問，在肖奕驟然倒下的脆弱面前，顯得有些……過于冷酷。但他肩上的職責和眼前迷霧重重的案件，又讓他無法輕易放下疑慮。
就在這時，病床上的人發(fā)出一聲極輕的、痛苦的呻吟，睫毛劇烈地顫抖起來，像是要掙脫夢魘的束縛。
沈晏立刻收斂心神，上前一步，目光緊盯著他。
肖奕的眼睫艱難地掀開了一條縫隙，露出的淺色瞳孔起初渙散而無焦距，充滿了迷茫和未散的驚恐。他下意識地想要動，卻因為虛弱和輸液管的牽制而無力地跌回枕上。
“……這……是哪里？”他的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見，帶著剛醒來的混沌。
“醫(yī)院。你暈倒了?！鄙蜿涕_口，聲音下意識地放低了些，比他平時說話的音量要柔和不少。
聽到沈晏的聲音，肖奕渙散的目光猛地聚焦了一些。他轉(zhuǎn)過頭，看到站在床邊的沈晏，瞳孔驟然收縮，昏迷前的記憶如同潮水般瞬間回涌——解剖室、報告、“標簽”、還有那無法控制的崩潰……
巨大的驚恐再次攫住了他！他猛地想要坐起來，卻被沈晏伸手按住了肩膀。
“別動，你在輸液?！鄙蜿痰氖终茰責岫辛Γ瑤е蝗菘咕艿牧Φ?，卻并沒有弄疼他。
肖奕的身體僵硬了一瞬，隨即無力地松弛下來。他閉上眼，偏過頭，避開沈晏的目光，一種深切的屈辱和無力感涌上心頭。他最不堪、最脆弱的一面，又一次徹底暴露在了這個人面前。
病房里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
沈晏收回手，拉了把椅子在床邊坐下，沒有急著追問。他只是看著肖奕微微顫抖的睫毛和緊抿的嘴唇，等待著他自己平復(fù)。
過了好一會兒，肖奕的呼吸才逐漸平穩(wěn)下來，但依舊不肯睜開眼看沈晏。
“醫(yī)生說你疲勞過度，低血糖，還有……舊傷。”沈晏打破了沉默，語氣平靜，聽不出太多情緒，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你需要休息。”
肖奕沒有回應(yīng)，只是被子下的手悄悄攥緊了。
“關(guān)于那個碎片，”沈晏繼續(xù)開口，聲音依舊平穩(wěn)，但話題直接切入了核心，“技術(shù)隊的初步報告，你看過了。你說它是‘標簽’?！?/p>
聽到這兩個字，肖奕的身體明顯地哆嗦了一下。
沈晏看在眼里，卻沒有停頓：“那到底是什么東西的標簽？誰的標簽？它為什么會在兩個案發(fā)現(xiàn)場出現(xiàn)？又為什么……”他頓了頓，目光落在肖奕蒼白脆弱的側(cè)臉上，“……會讓你有那種反應(yīng)？”
他的問題一個接一個，清晰而直接，但不同于之前在解剖室里的凌厲逼問，此刻他的語氣里，多了一絲探究，甚至是一絲極淡的、不易察覺的……耐心。
肖奕的心亂成一團。他知道，躲不過去了。沈晏已經(jīng)看到了他最不堪的樣子，也掌握了最關(guān)鍵的證據(jù)。再隱瞞下去，只會讓情況更加糟糕。
可是，說出來……
那些黑暗的、血腥的、非人的記憶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心臟，讓他無法呼吸。
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嚨干澀得發(fā)痛。
“……水……”他啞聲說。
沈晏看了他一眼，起身倒了杯溫水，遞到他嘴邊，甚至還細心地將吸管調(diào)整好了角度。
肖奕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微微張開干裂的嘴唇，含住了吸管。溫熱的水流滋潤了喉嚨，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慰藉。也讓他意識到，此刻的沈晏，似乎和那個在解剖室里步步緊逼的刑警隊長，有了一絲微妙的不同。
喝完水，他重新躺回去，目光空洞地望著天花板，仿佛下了某種決心。
“……那不是武器。”他終于開口，聲音依舊很低，但不再那么破碎，帶著一種認命般的疲憊，“那是一種……身份標識器的殘片?！?/p>
“身份標識器？”沈晏皺眉，“給誰用的？”
肖奕閉上眼，長長的睫毛濕漉漉的，像是沾上了未干的水汽?！敖o……‘物品’用的?！?/p>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種深深的、刻入骨髓的屈辱。
“在某些……地方，”他斟酌著用詞，避免直接提及組織或?qū)嶒炇?，“為了管理和追蹤，會給重要的‘物品’植入或佩戴這種標識器。它內(nèi)部有獨特的能量編碼，對應(yīng)唯一的‘物品’編號?？梢酝ㄟ^特定設(shè)備進行遠程識別、定位……甚至，在某些情況下，觸發(fā)‘處置’程序?！?/p>
沈晏的心猛地一沉！他瞬間明白了“標簽”的含義！也明白了肖奕那巨大的恐懼來源！
那不是普通的標簽，那是打在牲畜或者物品身上，用于識別、管理、甚至毀滅的標記！
而肖奕的反應(yīng)……
一個可怕的猜想如同破冰的利刃，驟然刺入沈晏的腦海！讓他后背瞬間竄起一股寒意！
“劉明遠和張哲……”沈晏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一絲緊繃，“他們身體里……有這種東西？”
“我不知道。”肖奕搖了搖頭，依舊閉著眼，聲音疲憊不堪，“碎片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有兩種可能。一是他們體內(nèi)確實曾被植入，但在‘處置’過程中被破壞或脫落。二是……兇手留下的。這種標識器，有時也會用在某些執(zhí)行特殊任務(wù)的‘人員’身上，作為身份驗證或任務(wù)記錄的憑證?！?/p>
任務(wù)憑證……兇手留下的？
沈晏的思緒飛速運轉(zhuǎn)。如果碎片是兇手留下的，那意味著兇手很可能也是來自那個所謂的“地方”，是某個被“標簽”的“人員”！這就能解釋其專業(yè)到詭異的作案手法！
而劉明遠和張哲，他們要么本身就是需要被“處置”的“物品”，要么就是接觸到了與“標簽”相關(guān)的核心秘密而被滅口！
無論是哪種，都指向一個隱藏在正常社會之下，擁有可怕技術(shù)、視人命如草芥的龐大黑暗實體！
“那個‘地方’……是哪里？”沈晏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
肖奕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他猛地睜開眼，眼中充滿了近乎實質(zhì)的恐懼，像是回想起了極其可怕的畫面?！啊荒苷f……我不能說……說了都會死……所有人都會死……”他的情緒再次激動起來，呼吸變得急促。
“肖奕！”沈晏低喝一聲，伸手按住他沒有輸液的那邊肩膀，力道沉穩(wěn)，試圖將他從失控的邊緣拉回來，“看著我！這里很安全！現(xiàn)在只有我！”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肖奕的恐慌。
肖奕急促地喘息著，淺色的瞳孔里倒映著沈晏堅定而沉毅的臉龐。那強大的、穩(wěn)定的氣場，像一塊礁石，暫時擋住了洶涌而來的恐懼潮水。
他慢慢地、一點點地平靜下來，只是身體還在細微地發(fā)抖。
沈晏看著他這副樣子，之前所有的懷疑，在這一刻似乎都有了答案。那些超常的觀察力、那些詭異的知識、那些陳舊傷痕、還有這深入骨髓的恐懼……它們共同描繪出了一個可怕的真相——肖奕，很可能就是從那個“地方”逃出來的“物品”！
這個認知讓沈晏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又悶又痛。
他之前的所有逼問和懷疑，此刻都顯得如此……殘忍。
病房里再次安靜下來，只剩下肖奕尚未平復(fù)的、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沈晏松開了按著他肩膀的手，沉默了片刻。他需要消化這巨大的信息量，也需要重新調(diào)整對待肖奕的方式。
“U盤里的數(shù)據(jù)，”沈晏換了一個相對安全的話題，“指向星曜生物科技在進行非法且危險的研究，資金背景復(fù)雜。張哲是因為調(diào)查這個被滅口的。劉明遠，很可能也是因為參與其中，或者想退出而被清理?！?/p>
肖奕默默地聽著，這一點他早已猜到。
“所以，星曜，就是那個‘地方’的一部分？或者說是白手套？”沈晏問道。
肖奕遲疑了一下，輕輕點了點頭：“很大可能。是……外圍的一部分。負責資金、部分外圍研究、或者……‘廢棄物’處理?！彼f出最后幾個字時，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厭惡。
線索終于串聯(lián)起來了一個模糊的輪廓。一個隱藏在星曜背后的黑暗組織，進行著非法人體實驗或類似的研究，用“標簽”管理著“物品”和“人員”，對于叛徒和知情者，則進行冷酷的“處置”。
而肖奕，是曾經(jīng)的“物品”，如今的逃亡者。
而沈晏，是站在光明世界里，試圖撕開這黑暗帷幕的執(zhí)法者。
他們的命運，因為兩起離奇命案，緊緊地糾纏在了一起。
沈晏看著病床上虛弱不堪、卻又因為吐露部分真相而似乎松懈下來一點的肖奕，心中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振峰，”他對著電話那頭吩咐，目光卻依舊落在肖奕身上，“立刻安排兩個人，便衣，到市局附屬醫(yī)院……對，保護性看守。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不得接近肖法醫(yī)的病房。包括局里的人。注意保密?！?/p>
掛斷電話，他看到肖奕正看著他，眼中帶著一絲茫然和不解。
“在你告訴我全部真相之前，”沈晏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承諾般的重量，“在你確定絕對安全之前，我會確保你的安全。這是我現(xiàn)在能給你的保證?！?/p>
這不是完全的信任，更像是一種基于現(xiàn)實和責任的庇護。但對于在黑暗中獨自掙扎太久的肖奕來說，這一絲來自于強大力量的、明確的保護姿態(tài)，像一道微弱卻真實的光，照進了他冰封的世界。
他怔怔地看著沈晏，蒼白的嘴唇動了動，最終卻什么也沒說出來。只是那一直緊繃著的、仿佛隨時會斷裂的神經(jīng)，似乎微微松弛了一毫米。
就在這時，沈晏的手機再次震動起來。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是技術(shù)隊的號碼。
他按下接聽鍵。
“沈隊！”電話那頭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震驚和急切，“我們對那兩粒碎片進行了更深度的能量場模擬分析……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它們的能量編碼特征，和……和肖法醫(yī)昏迷時，病房監(jiān)測儀器捕捉到的某種異常生理電波頻段……存在高度重合的諧波共振！”
沈晏的瞳孔驟然收縮！猛地看向病床上的肖奕！
肖奕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驚呆了，臉上剛剛恢復(fù)的一絲血色瞬間褪盡！
技術(shù)隊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變調(diào)：“這……這怎么可能？！除非……除非肖法醫(yī)體內(nèi)……也有類似結(jié)構(gòu)的……”
話音到此戛然而止，似乎那邊的人也意識到了這個發(fā)現(xiàn)的驚悚之處。
沈晏握著手機，手指關(guān)節(jié)捏得發(fā)白。他死死地盯著肖奕，眼中充滿了無法置信的驚濤駭浪！
肖奕體內(nèi)……也有……“標簽”？！
【第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