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和房新風到那地方時,已經(jīng)快十點了。眼前的酒吧門臉狹小,招牌黯淡,透著一股半死不活的氣息。
沈知意不耐煩地“嘖”了一聲,眉宇間染上躁意,這種地方,連他平時消遣的邊角料都算不上。
房新風倒是熟門熟路,推門進去,內(nèi)里更是平平無奇。
一個頂著一頭熒光綠毛的腦袋從角落卡座里探出來,異常醒目,一眼瞥見沈知意,頓時像見了救星一樣熱情地揮舞手臂:“沈哥!這兒這兒!五號桌!”
沈知意循聲望去,五號桌那一片,除了那個咋咋呼呼的綠毛,還擠著三個穿著暴露、妝容濃艷的女孩,正毫不掩飾地朝他投來好奇又帶著點狩獵意味的打量目光。
綠毛趕緊站起來,幾乎是躥到沈知意面前,臉上堆著討好的笑,語氣卻帶著慣常的插科打諢:
“沈哥!你可算來了!救命??!你也知道,我跟我家老爺子鬧掰了,他非逼我出國,我不樂意,他直接把我掃地出門,信用卡全凍了!現(xiàn)在可就剩我那臺小電驢了,吃飯都快成問題了,你看我這臉都餓瘦了!”
沈知意沒什么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對這種破事顯然興趣缺缺。他懶得廢話,直接拿起桌上的消費單掃了一眼,數(shù)額寒酸得讓他想笑。
他從錢夾里抽出一張卡,隨意遞給旁邊候著的服務(wù)員:“這桌賬結(jié)了。再給他們上點吃的喝的,算我的。”
“沈少真大方!”一個女孩立刻笑著搭話,眼神在他身上流轉(zhuǎn),“一會兒要去哪兒玩呀?捎上我們姐妹唄?保證不給你添麻煩~”
沈知意目光懶洋洋地掃過她們,像看什么無關(guān)緊要的擺設(shè),擺了擺手,語氣敷衍:“坐著吧?!彼D(zhuǎn)身跟著服務(wù)員去前臺結(jié)賬。
撐著光潔度欠佳的柜臺等待刷卡時,一個身影從他身旁極近的距離擦過,帶起一陣微弱的氣流,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與這酒吧格格不入的干凈皂角味。
沈知意猛地抬眼。
燈光太暗,只捕捉到一個清瘦高挑的背影,閃身進了通往后面的門簾,看方向像是后廚。
林硯?
他捏著銀行卡的手指微微收緊。
“剛才進去那個,”沈知意下巴朝那方向抬了抬,問前臺,“是這兒的酒保?”
前臺是個年輕女孩,正忙著操作POS機,聞言順著他的視線看了一眼:“哦,你說小林?。坎皇桥?,他就是偶爾來兼職幫忙的。聽說還是學生呢,不過調(diào)酒技術(shù)挺好,人長得也帥,好多女顧客專門點他調(diào)的酒,老板就愛叫他來?!?/p>
長得帥?
沈知意幾乎要嗤笑出聲。是天瞎了還是這前臺瞎了?就林硯那副窮酸沉悶、扔人堆里都扒拉不出來的樣子?
他下意識地透過吧臺后方格子的間隙望向后面的操作區(qū)。里面燈光稍亮一些,那個身影正背對著外面清洗器具。
白襯衫的領(lǐng)口扣得一絲不茍,布料因為動作而微微緊繃,隱約勾勒出清瘦卻蘊含著力量的腰背線條。
他似乎摘了平時那副黑框眼鏡,額發(fā)也被隨意撥開,露出光潔的額頭和清晰的側(cè)臉輪廓。垂著眼時,睫毛的陰影落在下眼瞼,鼻梁挺直,下頜線利落……倒還真有幾分……人模狗樣。
一個惡劣的、帶著十足羞辱意味的念頭猛地竄上沈知意的心頭。
他把剛剛刷完的銀行卡“啪”一聲按在前臺桌面上,手指用力,敲得卡片發(fā)出脆響。
“把你們這兒最貴的酒,現(xiàn)在,立刻,搬十瓶出來?!彼旖枪雌鹨粋€玩味的弧度,眼神卻冷,“夠不夠讓里面那位‘帥哥’親自給我端出來,走這一趟?”
前臺小姐姐眼睛瞬間亮了,忙不迭點頭:“夠!當然夠!先生您稍等,馬上安排!”
刷完卡,沈知意順手從旁邊的展示架上端了個果盤,慢悠悠地晃回五號桌。
綠毛立刻捏了片最大的西瓜塞進嘴里,汁水淋漓,一臉“傍上大款混吃混喝真爽”的滿足表情。
沒過多久,酒吧里那套老舊且平時不太靈光的音響系統(tǒng)突然爆發(fā)出巨大的噪音。
接著,墻壁上那塊用來播放球賽的簡陋熒幕猛地亮起,上面赫然是剛才前臺不知用什么方法拍下的、沈知意那張囂張又精致的臉,旁邊還用夸張的藝術(shù)字打著他的名字。
舞池里那個半禿的DJ像是打了雞血,扯著破鑼嗓子開始瘋狂喊麥:“感謝??!尊貴的沈少??!沈知意先生?。。楸镜旰罃S千金?。。↑c亮今晚最閃耀的時刻?。∽屛覀儼褮g呼聲尖叫聲送給沈少?。。 ?/p>
瞬間,酒吧里所有視線,好奇的、羨慕的、看熱鬧的、帶著算計的,齊刷刷地投向了五號桌,投向了那個紅發(fā)耀眼、神情倨傲的年輕男人。
已經(jīng)有人按捺不住,端著酒杯就涌上來想敬酒搭話。
桌上那三個女孩更是搶著擠到他身邊的座位,嬌聲嗲氣地奉承: “沈少太闊氣了!又帥又大方!” “活該你有錢!真是太man了!” “沈少,我敬你一杯呀~”
沈知意靠在卡座里,二郎腿蹺著,對這種眾星捧月般的吹捧照單全收。
他并不見得有多高興,但這種被注目、被環(huán)繞的感覺,像劣質(zhì)的糖果,至少能短暫地甜一下空洞的味蕾。
他享受著耳邊的嘈雜奉承,目光卻像獵鷹一樣鎖定了后廚出口。
林硯端著第一瓶酒走了出來。
他身上還是那件廉價的、看起來洗得發(fā)白的襯衫,袖口規(guī)整地挽到小臂。
霓虹燈光在他臉上明明滅滅,卻照不進他眼底半分情緒。他沉默地走向五號桌,一瓶、兩瓶……整整十瓶價格不菲的酒被依次平穩(wěn)地擺上已經(jīng)擁擠的桌面。
每放下一瓶,那個DJ就聲嘶力竭地吶喊一輪,底下的人群也跟著起哄歡呼,氣氛被炒得虛高又廉價。
林硯放下最后一瓶酒,聲音低沉平穩(wěn),沒有任何起伏:“齊了?!?/p>
“呦,”沈知意終于開口,聲音帶著刻意拉長的嘲弄,“原來不是啞巴呀?還會說話呢?”
他左邊有姑娘遞過來一塊水果,他張嘴接了,右邊有女孩把吸管湊到他嘴邊,他吸了一口。
身后還有無數(shù)只手伸著酒杯想碰杯??伤劾镏豢吹玫秸驹诿媲?,被酒液和人群隔開的林硯。他臉上的惡意毫不掩飾,像杯中滿溢出來的、廉價的酒精泡沫。
林硯背著手站在那里,面無表情,仿佛剛才被議論、被指派、被圍觀的人不是他。五顏六色的光落在他身上,卻仿佛都被那身沉靜吸納了進去,襯得他與周遭的喧囂格格不入。
他放下酒,完成任務(wù)般,轉(zhuǎn)身就要走。
“我讓你走了嗎?”
沈知意猛地放下腿,站起身,動作帶得桌面上的酒杯晃了一下。他順手拿起桌上一瓶還沒開的酒,幾步繞過桌子,堵在了林硯面前。
林頓住腳步,轉(zhuǎn)過身,平靜地正視他。
“打開。”沈知意把酒瓶遞到他面前,命令道。
林硯沉默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黑沉沉的,看不出情緒。他伸手接過酒瓶,動作甚至稱得上利落,“咔”一聲輕響,瓶蓋被擰開。
就在瓶蓋脫離瓶口的瞬間,沈知意猛地將酒瓶奪了回來,手臂高高揚起——
冰涼的、色澤深紅的甜膩酒液,如同突然降下的瓢潑大雨,從林硯的頭頂猛地澆下!
嘩啦——
酒液順著他的黑發(fā)、臉頰、脖頸瘋狂流淌,瞬間浸透了那件單薄的白襯衫。
黏膩的液體貼著皮膚,蜿蜒而下,在昏暗燈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近乎污穢的暗紅色,狼狽不堪。
沈知意高舉著空酒瓶,站在迷離旋轉(zhuǎn)的霓虹燈光下,笑得像個惡作劇得逞的、光鮮亮麗的孩子,只是眼底淬著冰冷的惡意。
他一身昂貴衣物纖塵不染,與林硯那身被酒液糟蹋得徹底、凸顯出貧寒的廉價穿著形成刺眼至極的對比。
“嘖,”沈知意晃了晃手里的空酒瓶,瓶底殘留的幾滴酒液像血一樣滑落,他眼睛亮得驚人,語氣卻輕佻又殘忍,
“我花大價錢買的酒,給你‘喝’了這么多,不說聲謝謝……合適嗎?”
整個酒吧似乎都安靜了一瞬,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這邊,帶著各種難以言喻的興奮、好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綠毛張大了嘴,西瓜汁滴到衣服上都沒察覺。房新風皺了下眉,但沒說話。那幾個女孩也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
林硯站在原地。
濕透的黑發(fā)黏在他的額角和臉頰,不斷滴落著酒液,讓他看起來異常狼狽。
可他的背脊依舊挺得筆直,沒有一絲一毫的顫抖,仿佛那傾瀉而下的不是侮辱性的冰冷液體,垂在身側(cè)的手自然散開,指尖甚至沒有蜷縮一下,連呼吸的頻率都似乎和剛才一樣平穩(wěn)。
那種徹底的、無動于衷的平靜,像一面擦得锃亮的鏡子,清晰地映照出沈知意所有行為的荒唐和可笑。
真是……礙眼到了極點。
沈知意臉上的笑容慢慢僵住,那股無名火再次竄起,燒得他心口發(fā)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