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他終于開口了,只一個音節(jié),低沉緩慢,從緊咬的齒縫里擠出來,像淬了冰屑的刀子,刮過神經(jīng)末梢。后面的話語是什么?憤怒的質(zhì)問?冰冷的驅(qū)逐?他眼底那壓抑到極致的風暴,讓林溪不敢揣測。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窒息時刻,林溪桌上那只被遺忘在角落、屏幕裂了一條縫的舊手機,猝然震動起來!刺耳的、系統(tǒng)默認的“嗡嗡”聲,在死寂的圖書館里如同警報般瘋狂炸響!屏幕上跳躍著一個名字:
【黃思思】
震動聲像一把生銹的鋸子,硬生生鋸開了這幾乎凝固的冰冷空氣!
江嶼眼底那瀕臨爆發(fā)的風暴,似乎被這突兀的、充滿世俗意味的噪音強行按捺住了一瞬,但那森冷的目光依舊死死釘在林溪臉上,帶著一種被徹底打斷、卻更加陰沉的怒火,等待著她的解釋和審判。
林溪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又猛地松開!她幾乎是撲過去抓住那個還在瘋狂震動的手機!指尖抖得幾乎按不下接聽鍵!
她猛地按下接聽,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和無法掩飾的驚恐嘶?。骸拔梗克妓?!我…我在……”
她的話戛然而止。
因為話筒里傳來的,并不是黃思思嬌嗲的聲音。而是一個陌生的、帶著濃重鄉(xiāng)下口音、無比焦急甚至帶了哭腔的、屬于中年婦女的聲音,混雜著電話線另一頭清晰的嘈雜背景音(似乎是醫(yī)院走廊?),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
“溪丫!溪丫是你嗎?!我是隔壁李嬸!你媽……你媽暈倒了!她讓我別告訴你,但…但現(xiàn)在拉去縣醫(yī)院了!醫(yī)生說得開刀!家里…家里哪來的錢啊!你爸急得要撞墻!你快……你快想想辦法啊……!”
第五章:夏夜心跳代碼
舊手機里傳來的尖銳哭喊和李嬸方言濃重、帶著歇斯底里的絕望,像一枚冰冷的霰彈,狠狠轟入林溪的腦海!
“媽暈倒了……開刀……家里沒錢……爸爸要撞墻……” 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倒刺,將她從圖書館冰冷對峙的絕境,瞬間拖拽進另一個更深、更黑、充斥鐵銹與消毒水氣味的深淵。
江嶼眼底那凍結(jié)骨髓的森然寒意和筆記本外殼上蜿蜒而下的冰冷茶漬,驟然失去了所有的壓迫感。它們變得遙遠、模糊,像是隔著一層洶涌的霧靄。圖書館的寂靜、電腦散熱扇的低鳴、甚至是眼前那個男人無聲的怒火,統(tǒng)統(tǒng)被手機那端縣醫(yī)院走廊刺耳的嘈雜與李嬸的哭嚎碾得粉碎。
現(xiàn)實的重錘砸下,帶著毀滅性的精準。她所有的憤怒、屈辱、倔強,在這一刻都脆弱得像一張泡水的舊報紙,無聲地碎掉了。
林溪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手一松,那臺舊手機脫力般從指間滑落——“啪嗒!” 一聲沉悶的脆響,砸在圖書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屏幕原本的那道裂紋瞬間炸開成蛛網(wǎng),徹底熄滅。那撕心裂肺的哭喊戛然而止,被徹底掐斷在黑暗里。
整個世界卻仿佛還在那絕望的回音里震顫。
她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木偶,僵在原地,臉上最后一絲血色在瞬間褪盡,只剩下一種死寂的、被巨大災(zāi)難擊中的灰白。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前方虛空中的某一點,瞳孔渙散,無法聚焦。時間失去了刻度,空氣粘稠得無法呼吸。
“喂?喂?!溪丫!能聽見不?回話??!醫(yī)生喊家屬簽字了!” 手機砸落在地,但聽筒并未摔壞,李嬸更加凄厲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帶著失真的電流音,微弱地從裂開的手機殼里頑強地鉆出來,在死寂中異常刺耳,如同幽魂的尖嘯。
林溪猛地抖了一下,像是被無形的鞭子抽醒。那雙空洞的眼睛驟然收緊,巨大的恐慌和灼燒的劇痛排山倒海般淹沒上來!她再也顧不上任何!顧不上江嶼!顧不上電腦!顧不上這個讓她窒息的空間!
“媽——!” 一聲破碎的、泣血的短促呼喚從她撕裂的喉嚨里擠出。她像一頭被逼進絕境的小獸,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猛地轉(zhuǎn)身,根本看不清任何方向,也顧不上被絆倒的椅子,跌跌撞撞就朝著最近的出口——消防通道那扇沉重的綠色鐵門——撲去!
砰——!
她的肩膀狠狠撞在冰涼厚重的金屬門板上,發(fā)出一聲巨大的悶響!門卻紋絲不動!是鎖著的!
“不——!” 絕望的嘶吼從喉嚨深處迸發(fā)出來。她拼命用拳頭捶打著冰冷的鐵皮,指甲在門上刮擦出刺耳的聲音。巨大的恐慌淹沒了理智,她只是想出去!立刻!馬上!回到那個貧窮卻完整的家!回到需要她的媽媽身邊!
就在這時,身后傳來腳步聲,平穩(wěn),但極快!
一只骨骼分明、修長有力、指節(jié)處帶著薄繭的手,猛地越過她瘋狂捶打門板的手臂上方,用力按在門旁一個不起眼的方形金屬按鈕上。幾乎是同時,“嘀”的一聲電子輕鳴,厚重的門鎖內(nèi)部傳來機括彈開的清脆響聲。
砰!
江嶼沒有看林溪,另一只手已經(jīng)按在門板上,猛地發(fā)力向內(nèi)推開!鐵門帶著沉重的鉸鏈摩擦聲,瞬間開啟!門外通往樓道的、帶著霉味和水泥塵埃氣息的冷風猛地灌了進來,吹起他額前細碎的黑發(fā)。
“出去右轉(zhuǎn)是主樓梯,下到B1有側(cè)門通外面馬路?!?他的聲音依舊是冷的,像金屬刮擦,語速卻快得驚人,帶著不容置疑的指令感。他側(cè)身讓開通道,目光在她慘白失魂的臉上短暫停留了不到半秒,隨即果斷地移開,側(cè)臉線條在樓道應(yīng)急燈慘白的光線下緊繃如刀削。
他甚至沒有詢問一句。信息已經(jīng)被動地獲取,處理,并給出了當前狀態(tài)下的最優(yōu)路徑。
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逃離感瞬間攫住了林溪!她甚至沒看清是誰打開了這扇地獄之門,喉嚨里堵著千言萬語,卻一個字也擠不出來。巨大的焦慮和緊迫感燒灼著她的神經(jīng),她最后模糊地瞥了一眼那個打開的通道口和門外未知的昏暗,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那片自由沖了出去!
她細瘦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消失在樓道拐角,零亂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樓梯間里發(fā)出空洞而急促的回響,越來越遠,最終徹底被夏夜的潮熱和城市的底噪吞沒。
厚重冰冷的消防門失去了支撐力,在彈簧的作用下,正慢慢自行合攏。
樓道外微弱的光線一點點吞噬門框內(nèi)的景象,最后只余下一道狹窄的光縫。
門內(nèi),還留在原地。
圖書館角落那張孤島般的書桌前,只剩下江嶼一個人。
桌上,潑濺的茶漬在深色的桌面蔓延開一片狼藉的不規(guī)則水痕,如同大地干裂的紋路。那只廉價的保溫杯側(cè)躺在水漬中央,杯口殘留著褐色的液體,散發(fā)著廉價的茶葉香氣。旁邊,林溪倉皇逃離時帶倒的椅子歪斜著,壓在她散落在地、被茶水浸染得字跡模糊、皺成一團的筆記紙上,還有那本沾過泥水、又被咖啡潑濺、硬殼封面邊緣徹底卷曲的《光影捕手》。
而屬于林溪座位的那片區(qū)域,楚瑜那臺碩大、線條冷硬的頂級游戲本孤零零地矗立在黑暗中,炫目的鍵盤燈帶不知疲倦地切換著紅綠藍紫的冰冷光譜,像一個無所適從的、被遺棄在戰(zhàn)場上的龐大武器。
江嶼靜靜站在逐漸縮窄的門縫光影里,低著頭,目光垂落。
他腳下是那只摔裂屏幕、已完全黑屏、但外殼依舊頑強地微微震動著(提示有未接來電)的林溪的舊手機。李嬸那遙遠又真切的焦急哭喊聲,正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續(xù)不斷地從聽筒里微弱但清晰地溢出:“……溪丫!你別嚇?gòu)饍?!快接電話啊……?/p>
江嶼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
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失去了指令的冰冷機器。應(yīng)急燈的光線從門縫外擠進來,勾勒出他側(cè)臉緊繃而沉默的輪廓線條,下巴收緊,喉結(jié)在昏暗光線下微微滑動了一下。
門外,城市的夜晚并不寧靜。遠處主教學樓方向,慶祝某場球賽勝利的學生發(fā)出的模糊而嘈雜的歡呼聲浪,如同潮汐般一陣陣涌來,帶著與圖書館內(nèi)死寂和手機里絕望哭喊截然相反的生命律動。
然后,他緩緩地、緩緩地彎下了腰。
姿態(tài)依舊沉穩(wěn)。動作帶著一種精確的、不疾不徐的儀式感。
他沒有去看那臺屏幕徹底熄滅的昂貴筆記本。也沒有去看地上那本被反復踐踏、如同林溪理想具象的《光影捕手》。
他的目標非常明確。
修長干凈、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越過地上還在微微震動的舊手機,越過被浸透的筆記紙,越過了那只歪倒的廉價水杯,精準地、沒有絲毫猶豫地,落在了他自己的那臺蘋果筆記本電腦光滑冰冷的金屬外殼上。
外殼上,那幾縷蜿蜒而下的茶水痕跡還未完全干涸。
他的指尖,帶著薄繭的指腹,非常輕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在那冰涼濕潤的污痕上,停駐了極短暫的一瞬。
像是在確認水的溫度?還是在感受液體侵入的觸感?亦或只是在評估這臺承載了精密數(shù)據(jù)和運算規(guī)則的物理載體的受損程度?
下一秒,那指尖便毫不猶豫地發(fā)力,如同鐵鉗,穩(wěn)穩(wěn)地、牢牢地,扣住了那臺筆記本冰冷的外殼邊緣。他干脆利落地將它提了起來。
動作穩(wěn)健,沒有絲毫慌亂。一臺價值不菲的工具,哪怕暫時受損,也依舊是一件需要被穩(wěn)妥處置的資產(chǎn)。
他直起身,左手提著那臺沾染了狼狽水漬卻依舊線條冷硬的電腦,右手隨意地插回褲袋。應(yīng)急燈慘白的光掃過他的面容,那張臉上依舊沒有任何情緒化的波瀾,眉宇間的疏離像永不融化的寒冰。但仔細看去,在那眼底深處,那片慣于運算和排除無效變量的冰冷潭水之下,似乎多了一絲極其極其微小的、類似……疑慮和重新“加載評估”的因子在無聲運行。
他不再停留。帶著那臺沉默的電腦,像提著一個尚未判明故障程度的、異常運行狀態(tài)的模塊,邁開長腿,穿過那片林溪留下的狼藉現(xiàn)場(被茶水浸染的紙、歪倒的椅子、閃爍著無意義彩光的游戲本),走向閱覽區(qū)另一端的出口。腳步聲在深夜空曠的圖書館里,清晰、穩(wěn)定,卻也像是在某種看不見的壓力下,比平日更深地踏落在地面,帶著一種沉悶的回響,一聲,一聲。
在他背后,那扇厚重的消防鐵門,終于“咔嗒”一聲輕響,徹底合攏。
數(shù)小時后。凌晨一點三十七分。
明城大學計算機中心。二號超算機房。
沒有窗戶的龐大空間里,像墜入寂靜的海底。無數(shù)機柜如同沉默矗立的巨大棺槨,規(guī)律而低沉的風扇嗡鳴構(gòu)成了唯一永恒的背景音波。無數(shù)LED指示燈在幽暗中無聲閃爍,紅綠藍黃,如同深海魚群游弋時的冰冷磷光,照不亮任何溫暖,只有一種秩序森然的、純粹理性的機械之光。
角落一個空置的實驗操作臺區(qū)域,只有應(yīng)急燈慘白的光線勉強照亮一小片空間。
冷光源下,江嶼坐在轉(zhuǎn)椅上,微弓著背,全神貫注。
那臺沾染水漬的MacBook Pro已經(jīng)被拆開。精密拆解工具整齊地排列在無塵墊上。外殼被小心地放在一邊。主板裸露在空氣里,像一枚被剝開盔甲的精密心臟,其上分布著密集到令人目眩的精密元件和芯片??諝饫飶浡唤z極淡的、混合了酒精清潔劑和金屬氧化物的特殊氣味。
他的手很穩(wěn)。動作流暢而精準,如同最精密的機械臂。鑷子的尖端在放大鏡的輔助下,輕輕挑起一塊被茶水漬污并可能輕微短路的內(nèi)存條緩存芯片下方墊片。另一只手握著氣壓罐,以精確距離和角度,對著可疑區(qū)域吹出干燥清潔的氣流。
臺面右上角,屬于他的那部主力手機亮著屏幕。屏幕被一條消息分割開來:
上半部分顯示的是【招商銀行】緊急醫(yī)療貸款申請界面。一個碩大的、血紅的【評估中】圖標在屏幕中央旋轉(zhuǎn),如同某種等待裁決的信號。
下半部分,則是一張剛剛被微信打開的照片。拍攝角度明顯是倉促偷拍。畫質(zhì)并不清晰,畫面晃動,但能看清是在一個光線昏暗、設(shè)施陳舊甚至有些凌亂的醫(yī)院走廊。
照片焦點中央,是蹲在墻角的林溪。她穿著離開圖書館時的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T恤,肩膀單薄得幾乎要撐不起衣服。頭深深地埋在屈起的膝蓋里,凌亂的長發(fā)像枯草一樣垂落,遮擋住所有的表情,只露出一個蒼白脆弱的頸后弧線。她的整個身體姿態(tài)蜷縮得像一個瀕臨碎裂的蝦米,緊緊靠著一堵冰冷、剝落著部分墻皮的舊墻根。一灘嘔吐物(似乎是過度情緒激動后生理反應(yīng))的模糊污痕,就濺落在距離她腳邊不到十厘米的地方,在慘白的閃光燈下,刺眼而狼狽。
照片下方,是許哲發(fā)來的微信消息:
【哲】:林學妹好像家里出事了?在縣醫(yī)院蹲了一晚上了,挺可憐的。拍張照給你看,畢竟是搭檔。
隨后緊跟著是一條補充:
【哲】:對了,你那筆記本泡水處理怎么樣了?要不要介紹幾個電腦城的朋友給你?保證修得跟新的一樣。(一個微笑表情)
照片刺目的光影,那嘔吐物的污痕,那極度防御與崩潰的蜷縮姿態(tài),像一道與主板電路上那可疑污漬完全不同的、無序而混沌的信號流,猝不及防地強行闖入了這片只有0和1運轉(zhuǎn)的精密領(lǐng)域。
鑷子的尖端,在酒精棉擦拭緩存芯片邊緣一處微小氧化點時,極其輕微地,停頓了不足十分之一秒的時間差。那停頓短暫到幾乎無法被任何儀器捕捉,更像是一幀系統(tǒng)延遲。
隨即,那只手恢復了絕對的穩(wěn)定和精準。鑷子尖端繼續(xù)流暢地擦拭,吹氣,吹走碎屑。仿佛那瞬間的延遲從未發(fā)生。
但他的目光,卻離開了放大鏡下那方寸之間的精密世界,緩緩抬起,落在了實驗臺側(cè)面一個固定在墻上的內(nèi)線座機電話上。
那是一部老舊的、按鍵泛黃發(fā)粘的深藍色電話機。在超算機房無數(shù)先進冰冷的設(shè)備中,像一個格格不入的、屬于前信息時代的遺骸。
他凝視著那部電話機,深邃的眼眸在機房幽暗的背景光線下,如同兩潭倒映著冰冷儀器燈光的深湖。湖面依舊平靜無波,但湖底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被那張偷拍的照片強硬地攪動了一下,攪起了一絲極其細微的、非計劃內(nèi)的……程序絮流?
如同精密算法中混入了一個無法被即時解析的未知變量。
幾秒鐘的絕對靜止后。
江嶼收回了落在電話機上的目光,視線重新聚焦回裸露的主板上。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只是那只一直插在褲袋里的右手,不知何時已經(jīng)抽了出來。指尖干凈,卻微微蜷起。那掌心內(nèi)側(cè),曾經(jīng)按住林溪在圖書館摔倒后下意識抓住他胳膊的某個時刻用力過猛留下的、幾乎看不到的微弱印痕,似乎在這一片冰冷的機械光芒中,殘留著一點……人類皮膚接觸后留下的、難以覺察的微弱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