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縣醫(yī)院的空氣凝滯得如同舊棉絮，散發(fā)著消毒水與絕望勾兌的刺鼻味道。走廊陳舊的白墻皮像干枯的樹皮一樣片片剝落，露出底下灰黃的膩子。慘白的熒光燈管嗡嗡低鳴，電流不穩(wěn)定的閃爍在每個人疲憊焦灼的臉上投下鬼魅般的剪影。
繳費窗口前銹蝕的鐵欄隔開兩個世界。穿著漿洗得泛白、袖口磨損嚴重的灰色夾克的林建軍（林溪父親），黝黑粗糙的手指劇烈地顫抖著，一遍遍數(shù)著那個破舊化肥口袋里倒出來的“錢”——揉得近乎發(fā)爛的毛票、卷邊的硬幣、幾張包裹在塑料袋里、沾著泥土氣息的百元鈔——被汗水浸透的紙幣黏連在一起，數(shù)一次就掉幾張在地上。
“同志……再通融半天！半天行不行？我……我就去把家里那頭豬拉去賣……” 他的腰佝僂得像一張蓄勢待發(fā)的弓，卑微得近乎要把額頭抵在冰冷的欄桿上，喉嚨里發(fā)出一種困獸瀕死的嘶啞哀求。
收費員隔著厚厚的玻璃，眼神麻木地掃過他枯瘦焦急的臉和他腳下散落的零碎紙幣，又看了看屏幕上顯示的數(shù)字——【應(yīng)繳：48,625.38元】。她嘴唇開合，公式化的聲音毫無波瀾，如同宣讀判決書：“預(yù)繳款不足一萬三，手術(shù)室排不了號。系統(tǒng)鎖定了，我也沒辦法?！?她熟練地指了指角落里貼著的A4紙：【緊急手術(shù)資源有限，預(yù)繳款達標方可啟動排期】。
林溪靠在冰冷的、布滿污漬的墻角，閉著眼。額角的汗?jié)裢噶藙⒑＃つ伒刭N在皮膚上。胃袋里翻江倒海的感覺因為極度的疲憊和焦慮而暫時麻木，只剩下一種脫水的、被掏空的鈍痛。她不敢再看父親那絕望佝僂的身影，每一次呼吸都扯動著胸腔里那顆千瘡百孔的心。
口袋里那只屏幕碎裂、奄奄一息的舊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像個垂死掙扎的俘虜。屏幕上跳躍著一個新名字：【楚瑜】。她的心驟然一緊——是大賽！她完全把這事拋到了九霄云外！
顫抖的手指滑向接聽鍵。
“林溪?！背さ穆曇粲肋h像一塊被冰水浸透的金屬，沒有絲毫情緒起伏，“48小時倒計時開始。組委會服務(wù)器后臺已開啟素材上傳通道。你和江嶼的初始素材空間共享狀態(tài)：0%。通知完畢?！?干脆利落，沒有任何多余的詢問，甚至沒有給她開口解釋的機會，電話已斷，“嘟——嘟——”的忙音在耳邊炸響，如同催命的符咒。
48小時！素材！0%！大賽像一頭猙獰的巨獸，再次從虛空中探出利爪！
就在林溪被這雙重窒息幾乎壓垮的關(guān)頭，繳費窗前的景象陡然一僵。
父親林建軍正死死攥著塑料袋，試圖把最后幾張零鈔塞進收費口的凹槽，手腕卻在半空中被一只皮膚黝黑粗糙、指甲縫里嵌著永遠洗不凈的黑泥的大手粗暴地攔住！
是二叔林建強！
他不知何時擠了過來，穿著沾滿油漬的夾克，臉色鐵青，眼神像淬了毒的鉤子，死死盯著那個塑料錢袋，聲音粗嘎刺耳，響徹整個死寂的走廊：
“哥！你瘋了嗎？！那是老屋最后的錢！是給柱子（林溪弟弟）念書攢的錢！給柱子！不是給這個賠錢貨她娘填窟窿的！” 他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狠狠剜向墻角的林溪，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林建軍的臉上，“醫(yī)生都說了！她媽這是老毛病加自個兒作死累的！救活了也是個拖油瓶！拖垮老屋！拖死柱子！拖累溪丫頭嫁人！你還要把錢往這無底洞里砸？！”
每一個字都像帶毒的烙鐵，狠狠燙在林溪的心上！她猛地睜開眼，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痙攣起來！
“建強！你說的是人話嗎？！那是你嫂子！”林建軍目眥欲裂，聲音嘶啞地咆哮，卻像一頭被拴住的病弱老牛。
“嫂子？嫂子有柱子重要？！”林建強一把奪過那個錢袋，力氣大得讓林建軍一個趔趄！“今天這錢，我說了算！一分不能動！讓她聽天由命！”他粗暴地將塑料袋死死按回林建軍懷里，幾乎是將瘦小的兄長搡了一個跟頭！
“爸！”林溪失聲尖叫，撲上去想扶住父親。
場面瞬間失控！爭吵、哭喊、拉扯！絕望與自私像兩條巨蟒，在充滿消毒水和生命流逝氣息的冰冷空間里瘋狂絞殺！
同一時間。明城大學學生活動中心，三號會議室燈火通明。
落地窗外，明城新地標“觀海塔”方向正燃放盛大的城市慶典煙花。絢爛的火光如流星般撕裂深藍夜幕，爆炸聲浪遙遠而朦朧，卻將隔音玻璃震得嗡嗡作響。金紅的、碧綠的、靛藍的光流，在巨大的玻璃幕墻上一閃而過，照亮會議室里幾張神色各異的臉龐。
“光瀾集團對‘明輝杯’品牌潛力的評估報告出來了，非常樂觀！”方哲的聲音帶著刻意營造的熱絡(luò)，他今天穿了一套剪裁更顯精英化的銀灰色西裝，金絲眼鏡后的目光灼灼，姿態(tài)輕松地斜倚在會議桌首席位置。他手中的平板快速劃動著充滿柱狀圖和餅狀圖的PPT，聲音充滿了不容置疑的肯定，“集團決定，注資三百萬！成為本屆大賽冠名合作商！條件是……”他刻意拖長了音調(diào)，目光掃過會議桌對面坐著的、負責本次大賽的核心校方領(lǐng)導(dǎo)和學生會代表們。
他停頓，指尖在平板一點，投影大屏瞬間切換成一個清晰的Logo提案——【光瀾·明輝杯】。
“主賽道必須納入‘擁抱智能化未來校園’為核心導(dǎo)向主題，”方哲聲音提高，“所有入圍十強的作品方案，必須圍繞我校AI領(lǐng)域最新成果落地進行深化創(chuàng)作！這才是強強聯(lián)合！才能展現(xiàn)賽事高度和價值，讓三百萬花得響！”他的目光意味深長地掠過會議桌一角那個沉靜的身影。
那里坐著一位白發(fā)蒼蒼、表情嚴肅的教授——計算機學院副院長兼組委會顧問，李正元。他穿著標志性的格紋襯衫，眉頭從方哲提出冠名條件起就一直緊鎖著。煙霧般閃爍的霓虹透過落地窗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投下流動的光影。
“方理事的提議很有建設(shè)性，”一位校宣傳部領(lǐng)導(dǎo)打著官腔，“但主題過于限定，恐怕影響學生們自主創(chuàng)作的廣度……”
“廣度？”方哲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夸張地攤手，臉上卻掛著無懈可擊的微笑，目光銳利地看向在場的所有人，“各位師長，現(xiàn)在是什么時代了？資源整合！定向輸出！精準投放！我們光瀾投的是品牌價值導(dǎo)向！學生們的自由發(fā)揮，能在海量的娛樂信息里砸出半點水花嗎？”他身體前傾，雙手撐在桌上，極具壓迫感地環(huán)視全場，聲音帶著蠱惑人心的力量，“我們要打造的不是自娛自樂的學生作品集，而是一場現(xiàn)象級的、能聯(lián)動行業(yè)、引發(fā)社會對前沿AI教育關(guān)注的傳播事件！這需要精準的內(nèi)容定位！”
窗外又一束巨大的銀色煙花當空炸開，爆裂的光芒瞬間映亮了整個會議室，也映亮了方哲眼中毫不掩飾的、混合著資本傲慢與對核心話語權(quán)強烈渴望的野心火焰。
就在這片亮如白晝的煙花光芒中，李正元教授一直微垂的目光，似乎極其不經(jīng)意地掠過會議室后方虛掩的門縫。門外走廊的陰影里，似乎有一個穿著灰色運動服的修長身影極快地閃過。李教授的目光隨即收回，依舊落在桌面上那份方案上，眉間的褶皺更深了。煙花的光芒轉(zhuǎn)瞬即逝，會議室重歸稍暗的燈光氛圍。
“當然，”方哲嘴角勾起一絲了然的笑，話鋒突然一轉(zhuǎn)，目光精準地落向坐在邊緣位置、正低頭看著手機（手機屏幕上似乎顯示著什么申請進度）的江嶼身上，語調(diào)陡然變得親切無比，“集團也非?？春媒瓗Z學弟的才華！‘個性化VR校園體驗’那個概念，很有前瞻性嘛！和本次冠名主題簡直是天作之合！”
他的身體放松下來，優(yōu)雅地靠回椅背，手指點向江嶼，帶著一種施恩般的贊許姿態(tài)：“為了提升效率，優(yōu)化資源，集團技術(shù)資源池特批一批高性能服務(wù)器節(jié)點，提前開放給所有主題符合導(dǎo)向的參賽隊使用！江學弟，你們組作為種子項目，肯定是第一批資源適配對象！”他笑得格外燦爛，仿佛那巨大的資源傾斜只是他隨口賞賜的一點小甜頭。
李正元教授的眉頭皺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資源傾斜和技術(shù)扶持本是好事，但方哲這番話里的綁定意味太過赤裸——仿佛誰接受了這份資源，就等于默認為方哲主導(dǎo)的“未來校園”主題背書站臺！
一直沉默得像塊背景板的江嶼，在煙花徹底熄滅、室內(nèi)光線重新穩(wěn)定的那一刻，終于抬起了頭。
他面前的手機上，【招商銀行醫(yī)療貸款申請】進度條已經(jīng)跳轉(zhuǎn)到了一個極其艱難的節(jié)點：【人工復(fù)核中】。而更下方，是楚瑜剛剛發(fā)來的一條新消息：
【楚瑜】：你和林溪的素材空間共享狀態(tài)：0%。方哲服務(wù)器資源庫權(quán)限剛開通，但定向綁定【光瀾·未來校園】主題標簽。需本人掃碼確認綁定協(xié)議方可接入。同步給你。
江嶼的目光在楚瑜那條言簡意賅、信息量卻巨大無比的消息上停留了大約一秒鐘。屏幕幽冷的光映在他深潭般的眼底，看不到絲毫情緒波瀾。
然后，他非常平靜地、沒有絲毫猶豫地將目光從自己手機上移開，穿過會議桌，迎上方哲那雙充滿期待和掌控欲、如同舞臺追光燈般牢牢鎖著他的視線。
江嶼薄唇微啟，沒有表情，聲音是一貫的清冽平穩(wěn)，沒有任何高低起伏，甚至帶著一絲事不關(guān)己般的陳述感：
“方理事的資源優(yōu)化方案，初步評估邏輯自洽。”
聽到這個近乎肯定的開頭，方哲臉上的笑容幾乎要蕩開來。
江嶼的后半句緊隨而至，語調(diào)毫無變化，依舊平靜無波：
“但根據(jù)系統(tǒng)后臺運行原則，非關(guān)聯(lián)性主題下預(yù)分配資源優(yōu)先級屬于 ‘規(guī)則冗余’，存在未授權(quán)訪問核心邏輯隱患。我方項目目前定位：待定義。現(xiàn)階段無法啟用冗余資源模塊。占用資源池條目即視為錯誤指令請求，將被系統(tǒng)自動彈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