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他十年籌謀,換來的卻是一紙送給閹人的賞賜令。東宮太子蕭覺,那個我曾以為會與我攜手一生的男人,親手將我——太傅獨(dú)女林漱,送給了權(quán)傾朝野的司禮監(jiān)掌印,九千歲裴鏡元。滿京城都說,這是對我這個昔日“準(zhǔn)太子妃”最狠毒的羞辱,是把我從云端踩進(jìn)爛泥。他們等著看我哭,看我鬧,看我在這場天大的笑話里萬念俱灰??伤麄儾恢?,對我而言,離開那座金碧輝煌的東宮,才是真正的解脫。這座牢籠,我早就待夠了。
三月初春,料峭的寒風(fēng)還帶著冬日的余威,刀子似的刮在人臉上。
我身上那件蓮青色的宮裝單薄得很,是去歲開春時蕭覺親手為我挑選的料子,他說這個顏色最襯我,清冷里透著一股不與人言的溫柔。
如今,他身邊站著的新人,是一身火紅的騎裝,明媚張揚(yáng),像一團(tuán)永遠(yuǎn)不會熄滅的烈火。
她叫沈清月,是新晉驃騎將軍的妹妹,也是蕭覺如今放在心尖上的人。
“漱妹妹,殿下也是為了你好,”沈清月柔柔地開口,一雙美目里含著恰到好處的歉疚與同情,“你性子太傲,去裴提督府上磨磨性子,將來殿下……總還是會念著你的?!?/p>
這話聽起來像是在勸慰,可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扎在我心上。
我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目光平靜地落在蕭覺那張俊美卻冰冷的臉上。他穿著一身玄色金線蟒袍,腰間束著玉帶,身姿挺拔如松。還是那張我愛慕了十年的臉,只是那雙曾對我含情脈脈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漠然與不耐。
“林漱,清月為你求情,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他的聲音像是裹了冰,“你善妒成性,幾次三番構(gòu)陷清月,孤將你送給裴鏡元,已是法外開恩。你莫要不知好歹?!?/p>
我心中冷笑。善妒?構(gòu)陷?他可曾給我一句辯解的機(jī)會?他只信沈清月的眼淚,只信她身上那些來路不明的傷痕是我所為。
我緩緩抬起手,從領(lǐng)口里拽出一根紅繩,繩下系著一枚溫潤的暖玉,上面刻著一個“覺”字。這是我十五歲生辰,他偷偷潛出宮,跑遍半個京城為我尋來的生辰禮。他說,見玉如見他,此生此世,唯我一人。
十年了,這塊玉被我的體溫捂得滾燙。
可現(xiàn)在,它該物歸原主了。
我伸手解下紅繩,將那塊玉托在掌心,遞到他面前。
“殿下說得是,臣女確實(shí)不知好歹。”我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這等腌臜之物,臣女怕帶過去,污了裴提督的眼。今日,便當(dāng)著殿下的面,與過去做個了斷?!?/p>
蕭覺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眼底翻涌起我從未見過的怒意。他大概以為我會哭鬧不休,會抱著他的腿哀求,卻沒料到我會如此平靜,甚至……如此決絕。
他身側(cè)的沈清月臉色也白了白,大概是沒料到我竟敢當(dāng)眾打蕭覺的臉。
“你……”蕭覺伸手想來奪,我卻在他觸碰到的前一瞬,松開了手。
“啪”的一聲脆響,那塊價值連城的暖玉摔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四分五裂。
就像我那顆曾經(jīng)滾燙的心。
蕭覺的身體僵住了,他死死地盯著地上的碎玉,眼里的怒火幾乎要將我焚燒殆盡。
“好,好得很!”他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林漱,你既如此有骨氣,孤便成全你!來人,送林小姐去裴府,沒有孤的命令,永世不得踏出裴府半步!”
他拂袖而去,沈清月連忙跟上,路過我身邊時,投來一個勝利者才有的、摻雜著得意的憐憫眼神。
東宮的侍衛(wèi)上前來,做了個“請”的手勢,語氣里卻毫無敬意。
我沒有回頭再看一眼地上的碎玉,也沒有再看一眼那座我住了五年的宮殿,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地朝宮門外走去。
來接我的是一輛極其低調(diào)的烏木馬車,外面看著平平無奇,內(nèi)里卻鋪著厚厚的雪白狐裘,角落的銅制小香爐里,燃著清冽的冷香。
車夫和侍衛(wèi)都穿著統(tǒng)一的玄色勁裝,沉默寡言,行動間卻透著一股軍人才有的肅殺之氣。
這便是裴鏡元的儀仗?
傳聞中,這位九千歲陰鷙狠戾,手段毒辣,府邸如同人間煉獄,稍有不慎便會被拖下去活剮。他手下的番子更是京城里人人聞之色變的兇神??裳矍斑@些人,除了沉默,看不出半分兇神惡煞的模樣。
馬車緩緩駛動,將東宮的朱紅宮墻遠(yuǎn)遠(yuǎn)甩在身后。
我靠在柔軟的狐裘上,閉上了眼。十年癡情,一朝夢醒。我曾以為蕭覺是我的良人,是我此生的依靠。我為他出謀劃策,為他籠絡(luò)朝臣,為他掃平一切障礙。我父親,當(dāng)朝太傅,更是將整個林家的身家性命都押在了他的身上。
可我忘了,帝王之家,最不缺的就是真心,最泛濫的就是猜忌。
我的才智,我的家世,都成了他眼中的一根刺。他需要的是一個像沈清月那樣,柔弱無害,能完全依附于他,滿足他所有掌控欲的女人。而不是我這個……會讓他感到威脅的林漱。
將我送給裴鏡元,一箭三雕。
其一,是羞辱我,羞辱太傅府,讓滿朝文武看看,不聽話的下場。
其二,是敲打裴鏡元。這位權(quán)宦深受父皇信賴,權(quán)勢滔天,連蕭覺都要忌憚三分。把我這個“準(zhǔn)太子妃”送給他,就是在提醒他,君臣有別。
其三,便是為他的心上人沈清月徹底掃清障礙。
真是好算計(jì)。
只是蕭覺,你千算萬算,算錯了一件事。你以為的煉獄,或許是我的天堂。你以為的懲罰,或許是我求之不得的賞賜。
馬車不知行了多久,在一處朱漆大門前停下。沒有牌匾,只有門口兩尊威嚴(yán)的石獅。
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人早已等候在側(cè),他對我恭敬地行了一禮:“林小姐,請隨我來,督主已等候多時?!?/p>
他的態(tài)度不卑不亢,甚至帶著一絲客氣,讓我有些意外。
我隨著他走入府中,預(yù)想中的陰森可怖并未出現(xiàn)。相反,這座府邸布局雅致,一步一景,穿過幾道回廊,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片開得正盛的梅林。早春的寒氣里,冷香浮動,沁人心脾。
梅林深處,有一座暖閣。管家將我引至門口,便躬身退下。
我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雕花木門。
暖閣內(nèi)溫暖如春,地龍燒得極旺。正中央,一個身著緋色錦袍的男人正坐在窗邊的軟榻上,手里捧著一卷書,看得出神。
窗外的疏影橫斜,落在他身上,光影斑駁。他長得……極好看,眉眼如畫,鼻梁高挺,嘴唇的顏色很淡,卻有著極其優(yōu)美的弧度。皮膚是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白,襯得那一身緋衣愈發(fā)刺眼。
他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清雋溫雅,若不是那一身代表著司禮監(jiān)掌印身份的官服,任誰也無法將他同傳聞中那個心狠手辣、年近四十的九千歲聯(lián)系在一起。
這就是裴鏡元?
我心頭巨震,京城里關(guān)于他的傳言,竟沒有一條是真的。
他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目光,緩緩抬起頭。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幽深如古潭,里面沒有絲毫情緒,仿佛能看透人心最深處的秘密。
被他這樣注視著,我竟有一瞬間的失神。
“林漱?”他開口了,聲音清冷如玉石相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是?!蔽叶硕ㄉ?,福身行禮。
他沒有叫我起來,只是放下書卷,緩步走到我面前。他比我高出一個頭,身形清瘦,卻帶著一股迫人的壓力。
他繞著我走了一圈,目光像是在審視一件物品,最終,停留在我的臉上。
“太子說你善妒,容不下人?!彼卣f道。
“殿下說什么,便是什么?!蔽掖怪?,不辯解,也不承認(rèn)。
他忽然輕笑一聲,那笑聲很輕,卻像羽毛一樣拂過我的心尖,帶起一陣奇異的戰(zhàn)栗。
“他把你送來,以為這是對你的懲罰,是對我的羞辱?!迸徵R元伸出手,用冰涼的指尖輕輕挑起我的下巴,迫使我與他對視,“可他不知道,本督……等這一天,等了很久了?!?/p>
我的心猛地一跳,驚愕地看著他。
等了很久?他這話是什么意思?
“林小姐,”他的指尖帶著梅花的冷香,摩挲著我的下巴,眼神里帶著一絲玩味和探究,“到了我這里,就別裝得那么溫順了。在東宮門前摔碎玉佩的骨氣,哪兒去了?”
他竟然知道!
我渾身一僵,他的人,從始至終都在場?
這個男人,比我想象的還要深不可測。
“太子是個蠢貨,”他收回手,語氣里滿是毫不掩飾的輕蔑,“他棄了一塊可以助他登頂?shù)幕?,卻撿了一塊只會拖他下水的絆腳石。”
他是在說我,和沈清月?
“不過,他的愚蠢,倒是成全了本督?!迸徵R元轉(zhuǎn)身走回軟榻坐下,重新拿起那卷書,姿態(tài)慵懶而危險,“林漱,從今天起,你有兩個選擇?!?/p>
我屏住呼吸,靜待下文。
“第一,安安分分地待在這座府里,做個好看的擺設(shè)。本督保你一世衣食無憂,無人敢欺?!?/p>
他的目光從書卷上移開,再次落在我身上,那眼神深邃得仿佛要將我吸進(jìn)去。
“第二,做本督手里的……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