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 仲夏
維也納飛往國內(nèi)的航班,頭等艙。
冷光幽微,描出一個沉默的剪影。
男人陷在寬大的座椅里,眼罩遮了大半張臉。
那雙手,隨意搭在膝上。
即使在松弛狀態(tài),也透著一股精雕細琢過的力量感。
骨節(jié)嶙峋分明,指腹覆蓋著長年敲擊琴鍵磨出的薄繭。
“哎,你看…”
鄰座兩個年輕女孩壓著興奮,手機屏幕上正是熱搜詞條
#上帝之手肖默聲回國 #
配圖—— 那雙手在黑白琴鍵上飛舞,光影交錯。
“真的是他!這手……絕了……我能舔一輩子.....”
“噓!小點聲....聽說他脾氣超冷的……”
肖默聲,
二十七歲,
“萊比錫金獎” 史上最年輕的摘冠者。
鋼琴界的傳奇,媒體筆下的寵兒。
他翻轉(zhuǎn)了身,摘掉眼罩,側(cè)身看著窗外的白云。
機艙的嗡鳴,掩蓋不了他心底那一絲莫名的躁動。
隨著他,回到那個埋藏心底已久的城市。
————
空氣有點悶。
‘未來之聲’ 國際青少年鋼琴公開賽(云莞賽區(qū))決賽,
后臺休息區(qū)的角落。
蘇倩盈微微彎著腰,米白針織衫,卡其色長褲,襯得人清瘦。
長發(fā)松松挽了個低髻,幾縷碎發(fā)垂在頰邊,被空調(diào)風(fēng)吹得輕輕晃。
“陽陽,最后過一遍譜子” 聲音不高,穩(wěn)穩(wěn)的,像塊溫潤的石頭,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
她指尖利落,給面前穿著嶄新白色小西服的男孩,正了正襯衫的蝴蝶領(lǐng)帶。
“上去,鞠躬,凳子調(diào)好,深呼吸?!?她蹲下來,視線和蘇仟陽齊平,細銀邊眼鏡后的目光沉靜專注,
“那些評委,就當(dāng)是教室后面那排空椅子,知道嗎?”
剛滿八歲的蘇仟陽第一次參加比賽,經(jīng)過兩個月賽程,闖入了決賽。
“我…我怕忘譜…” 蘇仟陽小臉繃得緊緊的,小手死死抓著樂譜邊緣。
“不會忘的?!?蘇倩盈唇角彎起溫柔的弧度,伸手拍了拍男孩的腦袋,“手指頭比腦子記得牢呢?!?/p>
她從隨身的帆布包里掏出保溫杯,擰開,遞到男孩嘴邊,“喝兩口,潤潤?!?/p>
蘇仟陽就著她的手喝了幾口溫水,緊繃的肩膀肉眼可見地松了點。
“記住,我們是去分享音樂,不是去考試。彈錯音沒關(guān)系的,重要的是”
她點了點小男孩的心口,
“你心里的小星星,要讓它透過琴鍵發(fā)光,明白嗎?”
蘇仟陽似懂非懂,用力地點點頭。
“倩盈!你這邊準(zhǔn)備得怎么樣了?”
云莞一小音樂主任,王老師的聲音風(fēng)風(fēng)火火插進來,帶著掩飾不住的焦慮,
“陽陽狀態(tài)還好吧?3號那孩子彈得可穩(wěn)了,評委席今天陣仗可不小!”
蘇倩盈直起身,“盡力就好,陽陽沒問題?!?/p>
帷幕外,評委席低沉的交談,臺上或流暢或卡殼的琴音,
像密密麻麻的鼓點,敲得候場的人心頭發(fā)慌。
“喏,中間那個,肖默聲!市里特意請回來的金字招牌!”
王老師壓低聲音,下巴朝外點了點。
評委席設(shè)在高出舞臺一截的平臺上,深紅絨布長桌。
坐在C位,就是他——
肖默聲。
那個在她年少時光里,擰著眉頭,眼神冷漠,話語像刀子,刻下無數(shù)道痕的,
竹馬。
他正微側(cè)著頭,和旁邊頭發(fā)花白的組委會主席說著什么。
側(cè)臉線條利得像刀劈斧削,下頜微收,周身籠著一層生人勿近的掌控感。
蘇倩盈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
十年了。
她以為自己早已將那個少年,連同那段破碎的青春,踩實,封死,徹底埋葬在時光的廢墟里。
現(xiàn)在,他就這么活生生地杵在那兒。
就像在自己的那片廢墟遺留的心湖中,投入一塊石頭,泛起漣漪。
蘇倩盈強迫自己移開視線,只有她自己知道,垂在身側(cè)的指尖,正一點點變得冰涼。
那里曾有的薄繭,和她對肖默聲那點可笑的心思一樣,
早就磨平了,
沒了。
報幕聲響起————
“云莞市第一實驗小學(xué),蘇仟陽,參賽曲目:德彪西《月光》”
蘇倩盈輕輕捏了捏男孩的小手,點了點頭,沒說話,遞過去一個鼓勵的眼神。
聚光燈冷冽地打在巨大的三角鋼琴上,泛著優(yōu)雅的光。
蘇倩盈縮在側(cè)幕的陰影里,目光緊緊追隨著那個小小的白色身影。
蘇仟陽在琴凳上坐定,調(diào)整好位置,小手輕輕放在琴鍵上。
短暫的寂靜后,第一個清冷如水的音符流淌了出來。
《月光》—— 德彪西,
熟悉的旋律如同鑰匙,瞬間打開了塵封的記憶閘門。
———
2003年,莞音琴行
午后的陽光斜斜穿過窗戶,恰好籠罩在琴凳上那個小小的身影上。
四歲的蘇倩盈扒著門框,烏溜溜的大眼睛瞪得溜圓。
這是她第一次來到爸爸的琴行,
也是她第一次見到肖默聲。
那音符……
像無數(shù)顆會發(fā)光的、冰涼又溫潤的小珠子,輕輕敲打著她的心。
又像從老槐樹葉子縫里漏下來的、碎銀子一樣的月光,在她眼前無聲地流動、匯聚、散開。
小小的蘇倩盈完全看呆了。
她不懂什么叫德彪西,
不懂什么叫意境和技巧,
她的小腦袋瓜里只有一個最原始、最強烈的念頭:
【這聲音真好聽!】
【這個小哥哥真好看!像童話里會發(fā)光的小王子!】
一種前所未有的、懵懂又執(zhí)拗的占有欲瞬間抓住了她。
“爸爸!我也要學(xué)琴!和那個小哥哥一起!”
那一刻起,蘇倩盈心里就一個念頭:
她也要讓手指在那些黑白的格子上跳舞!
她也要發(fā)出那樣好聽的聲音!
更重要的是——那個在光里彈琴的小哥哥了,
她,蘇倩盈,要定了!??!
————
舞臺上,蘇仟陽努力地用她稚嫩的理解,描繪著靜夜下的粼粼波光。
最后一個音符在空氣中緩緩消散,他松了一口氣,小臉微紅,起身鞠躬。
掌聲響起。
小家伙下意識地扭頭看向側(cè)幕,像只尋求肯定的小動物。
蘇倩盈對他豎了個大拇指。
技巧是嫩,但那份全情投入的勁兒,讓她眼底有暖意。
評委席上開始點評,有溫和的鼓勵,也有中肯的建議。
“好的,感謝評委老師們的點評。6號選手請下臺稍作休息?!?主持人的聲音適時響起。
蘇仟陽臉上露出一絲小雀躍,轉(zhuǎn)身正要往后臺走。
蘇倩盈緊繃的神經(jīng),也跟著稍稍放松。
一個低沉、磁性的聲音,毫無預(yù)兆地穿透麥克風(fēng),
“等一下”
肖默聲的聲音,
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不容置疑的審判意味。
“剛才幾位老師的點評,很客氣?!?/p>
他的語氣平淡,像在陳述天氣,卻壓得人喘不過氣。
“ 但我想問,這,就是云莞一小鋼琴教學(xué)的水準(zhǔn)嗎?”
他不給任何人思考或回應(yīng)的空間,開始了毫不留情的剖析:
“音準(zhǔn)勉強過關(guān)。
節(jié)奏?不穩(wěn),多處Rubato處理地很刻意,破壞了作品整體的流動性。
觸鍵?太直白,德彪西要的朦朧感?層次感?都沒有。
踏板?踩得一塌糊涂。
技術(shù)基礎(chǔ)薄弱,音樂理解流于表面,情感表達蒼白.........
整體而言——”
他抬起眼,目光并未落在臺上發(fā)抖的小男孩身上,而是越過她,如刀鋒般直直刺向側(cè)幕陰影處。
一字一頓,清晰無比,
“只是一次…缺乏靈魂的模仿?!?/p>
冰冷的評語,如同裹著冰碴的鞭子,狠狠抽在蘇仟陽身上,
更抽在蘇倩盈心上。
小男孩眼中的茫然迅速被巨大的驚恐和委屈淹沒,淚水在眼眶里瘋狂打轉(zhuǎn),小嘴癟著,用盡全力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
蘇倩盈臉上那點殘余的、鼓勵的笑意,瞬間凍結(jié)。
鏡片后的眼睛,燃起了壓抑到極致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