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音門悶悶地關(guān)著外頭的吵嚷。
評委休息室里的藍(lán)山咖啡味香得膩人,本該令人放松。
可肖默聲只覺得心里堵著鉛塊。
行業(yè)內(nèi)的鋼琴家們互相寒暄,討論著這次的比賽。
除了肖默聲。
他杵在落地窗前,像尊昂貴的擺設(shè)。
窗外的云莞市,十年沒見了,陌生得扎眼。
青石巷的老槐樹?變成“水泥森林”戳著天呢。
一中后面烤紅薯的甜香?被電子廠的機油味蓋了。
蘇家的 “莞音琴行” ?呵呵,成了“陽光寶貝托兒所”。那招牌,花里胡哨的,晃得他心煩。
全變了。
和十年前全都不一樣了。
一種近乎荒謬的疏離感包裹著他。
所以,那個總屁顛屁顛地跟著他,眼睛亮晶晶,甜甜地喊他“阿聲哥哥”的女孩,也變了是嗎?
指尖劃過玻璃,留下幾道指紋印痕。
肖默聲狠狠扯松領(lǐng)帶,勒死人了。
他以為這樣可以解開那無形的窒息感。
這次回來當(dāng)評委,本來屁大點事。
以前這種邀約,都讓助理直接扔 “婉拒” 文件夾,看都懶得看。
他早習(xí)慣了拒絕不必要的社交。
可邀請函上“云莞”那倆字,跟毒藤的鉤兒似的,猛地扎進(jìn)他神經(jīng)里。
一種連他自己都嫌棄、卻又無法抗拒的沖動,鬼使神差地讓他點了頭。
“故地重游,看看變化?!?面對媒體追問,他答得輕飄飄。
十年了,一次都沒有回來過。
他以為憑借強大的意志力,早已把這里的一切,
連同那個叫蘇倩盈的女孩,徹底打包,塞進(jìn)角落。
落鎖,生銹,永不開封。
可為什么,飛機一落地,車子往市區(qū)開,路越熟,一閉眼,
全是她。
她的笑容,明媚得能融化冬雪。
她彈琴和他不一樣,沒有炫技的野心。清清亮亮的,像山澗水,總能撫平他年少時浮躁的心。
肖默聲猛地睜開了眼,喉結(jié)艱澀地滾動了一下。
一股壓不住的,近乎羞恥的焦躁燒上來。
他死死盯著窗外陸續(xù)進(jìn)場的人頭,眼珠子恨不得鉆進(jìn)人堆里。
就想找到她!
哪怕一個模糊的側(cè)影,一句像的聲音……
好像只要確認(rèn)她存在,心口那個被時間蛀空了的大洞,就能堵上那么一絲絲。
就在這時,
一個身影,毫無預(yù)兆,直直撞進(jìn)他余光里。
斜對面的候場區(qū)入口。
米白色,軟塌塌的針織衫、墨色長發(fā)挽在腦后,架著副細(xì)細(xì)的銀邊眼鏡。
她微微側(cè)著身,右手牽著一個抱著琴譜的小男孩。
時間,被按下了暫停鍵!
肖默聲瞳孔炸開!
心臟驟停了一瞬,下一秒像失控的破鼓,在他胸腔里瘋砸!
咚!咚!咚!
震得他肋骨生疼,耳膜嗡嗡響。
是她?。?!
蘇倩盈?。。?!
腦子里那些強行摁住的記憶碎片,轟地一下全炸了!
洪水滔天,瞬間把他淹得透不過氣!
沖過去!
抓住她!
掐著她脖子問:蘇倩盈!你這十年哪兒去了?!信息不回!人間蒸發(fā)!老子他媽在國外等了你多久你知道嗎?!你……
你……你還記得我嗎?!
怎么回事?
他以為自己早忘了。
結(jié)果,她的身影、她的氣息、她的一顰一笑,早刻進(jìn)他的骨頭縫里。
從未真正離開。
剛到國外那半年,他魔怔了似的。
走在異國陌生的街頭,總覺得下一個轉(zhuǎn)角就會看到她背著琴譜,小臉跑得通紅,喘著氣追上來,眼睛亮亮地喊“阿聲哥哥”。
在琴房熬到深夜,推開門時,仿佛還能聞到空氣里殘留著她身上淡淡的、像陽光曬過青草的味道。
街上好幾次認(rèn)錯背影,心都他媽要蹦出來,看清不是,又空落落地?zé)┰辍?/p>
他那時候多么地篤定。
她追了他十三年,那么黏他,那么喜歡他,怎么可能不追來?
后來,隱約傳來點風(fēng)聲,說她家好像出了事,挺難的。
他沒細(xì)想。
年輕氣盛,眼里只有黑白鍵和自己的前程,哪有空琢磨別的?
不來也好。
省心。
省得麻煩。
他把自己焊死在鋼琴前,一天十幾個鐘頭,彈到手指麻木,用琴聲把腦子灌滿。
他成功了,成了聚光燈下的寵兒,成了媒體筆下的“鋼琴王子”,身邊的愛慕者從沒斷過,可他沒讓誰近過身。
音樂就是命。他這么告訴自己。
用忙碌和一句“解脫”,他給自己蓋了層浮土,假裝底下啥也沒有。
——————
“默聲,很高興你能回來,給咱們云莞增光?。 ?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插進(jìn)來,帶著官腔的熱絡(luò)。
張市長,他爸的老關(guān)系。
肖默聲被面前的寒暄打斷了情感的波動,猛地回神,像溺水的人被拽了一把,稍稍喘息。
他端起旁邊不知誰塞過來的酒杯,扯出個標(biāo)準(zhǔn)的、無懈可擊的笑:“伯父抬舉了,家鄉(xiāng)有需要,我肯定回來?!?/p>
“肖老師,張市長,評委席這邊請,比賽要開始了?!?禮儀小姐適時出現(xiàn)。
肖默聲幾乎是機械地跟著走,坐到評委席最中間那把象征權(quán)威的椅子上。
他翻開評分冊,目光像失控的探照燈,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上亂掃。
突然,死死定住。
【選手:蘇仟陽】
【參賽曲目:德彪西 - 《月光》(Clair de Lune)】
【指導(dǎo)老師:蘇倩盈】
指尖碰到光滑的銅版紙,細(xì)微的顫抖根本壓不住,跟通了電似的。
她……教鋼琴了?
他明明記得,后來有朋友提過一嘴,說蘇倩盈好像徹底不碰琴了?
等等!
肖默聲的呼吸徹底梗住,眼珠子死死釘在那一行字上。
【參賽曲目:德彪西 - 《月光》】
她給她學(xué)生……選《月光》?!
這首曲子!
第一次見面,他彈的不就是….
從此就被這丫頭賴上了!
每次見面,她就像塊甩不掉的牛皮糖。
那甜甜的聲音,磨著他:“阿聲哥哥,再彈一遍嘛!就一遍!”
磨得他沒辦法,彈了一遍又一遍。
后來,她自己吭哧吭哧學(xué)琴,磕磕絆絆彈會的第一首,也是這該死的《月光》!
是她隨手選的?
還是……隔著十年時光,甩過來的一句無聲的回應(yīng)?
“憑什么...” 一聲極低、帶著血腥氣的呢喃,不受控制地從他緊咬的牙縫里擠出來。
什么狗屁的驕傲、冷靜、掌控全局?
在看到那個名字和那首曲子的瞬間,碎得連渣都不剩。
評委席上光鮮亮麗的“鋼琴王子”,內(nèi)里早被這猝不及防的重逢,轟成一片狼藉。
臺上,主持人熱情洋溢的聲音響起:“下面有請第一位選手,蘇仟陽,演奏曲目——德彪西《月光》!”
肖默聲猛地抬起頭,目光像淬了毒的箭,射向舞臺入口。
那個牽著小男孩的、米白色的身影,正安靜地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