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賽宣布結(jié)束。
雨終于落了下來。
空氣里那股黏糊糊的煩悶，開始消散。
蘇仟陽捧著少年組的亞軍證書，小胸脯挺的高高的。
之前被那句 “缺乏靈魂” 砸蔫了的模樣，隨著雨水沖進了下水道，渣都不剩。
行內(nèi)人都清楚，肖默聲那通點評，太有針對性，水分大得能養(yǎng)魚。
蘇仟陽那點底子，那手指底下透出來的靈氣，絕不像他說得那么不堪。
還好，比賽，是干凈的。
這孩子，半年就磨出這鋒芒，未來可期。
要是能再早點摸到琴鍵……
蘇仟陽腳下這條路，鋪的絕不會是半年。
就憑他現(xiàn)在這勢頭，這個年紀，能把當年同齡的肖默聲……踹下去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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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仟陽，本該更早摸到琴鍵的。
他對聲音的敏感勁兒，打小就藏不住。
把玩具敲出節(jié)奏，音樂一響，小屁股就扭。
天賦這東西，像野草，從石頭縫里也能鉆出來。
但是，蘇家的琴行沒了。
那架沾著蘇倩盈童年汗水的老鋼琴，也被人抬走了。
從那以后，鋼琴成了蘇倩盈的禁忌。
碰不得！
聽不得！
想不得！
玩具琴？砸！
路邊的琴行？繞道！
電視里飄出個音符？立馬換臺！
但凡沾上鋼琴的邊兒，蘇倩盈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渾身的毛瞬間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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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仟陽大點了，眼巴巴瞅著別家小孩學(xué)琴。
在幼兒園音樂課上摸到了琴鍵，回家興奮地小手亂比劃。
蘇倩盈的臉會立刻沉下來，帶著一種近乎嚴厲的冰冷，
“陽陽，我們不學(xué)那個。沒意思。姐姐教你認字，畫畫，踢球，哪個不比那破玩意兒強？”
她把蘇仟陽的興趣，生硬地往其他道上掰。
家里窮，學(xué)琴貴得要命。
這理由足夠正當了，像塊堅硬的盾牌，擋在她和那架黑色怪物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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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仟陽上了云莞一小。
學(xué)校音樂教室外頭，擺著一架漆皮剝落的老鋼琴，課間隨孩子們亂敲。
蘇倩盈在這里教語文，為了多賺點錢補貼家用，主動申請負責(zé)放學(xué)后最難管的 “滯留生看護班”。
蘇仟陽每天等姐姐一起回家，總喜歡坐到那架老鋼琴前。
那天，蘇倩盈去接弟弟，剛走到拐角，腳步猛地釘??！
蘇仟陽的小手，放在琴鍵上。
不是胡砸。
一根小手指，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按下了幾個鍵。
?！恕?/p>
幾個音符流淌出來，不成調(diào)，卻異常精準地拼湊出——
是爸爸生前最愛哼的那首老歌的開頭！
那調(diào)子，刻在蘇倩盈骨頭里。
爸爸在琴行里調(diào)試鋼琴時，總愛隨口哼的調(diào)子，是她童年最安穩(wěn)的背景音。
在陽陽小時候，蘇倩盈哄她睡覺時，只要哼這個調(diào)調(diào)，他就很快睡著。
轟——
蘇倩盈腦子里像被扔進一顆炸彈！
她看著弟弟那小小的、專注的側(cè)臉，
那一瞬間，她像被強行拖進了時光隧道。
眼前是蘇仟陽，
重疊了肖默聲小時候坐在琴凳上繃著小臉的側(cè)影，
或者更早，她自己笨拙模仿爸爸彈琴的樣子……
是不是當年，爸爸也是這樣，站在鋼琴前，
看著小小的她，第一次彈出不成調(diào)的曲子？
一種血脈深處被撥動的悸動！
她第一次，沒有因為琴聲而立刻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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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前。
一個頭發(fā)花白、眼神卻賊亮的老太太，闖進了蘇倩盈的辦公室。
劉玉芬。
云莞一小教齡三十年的音樂活化石，資深鋼琴教師。
也是當年肖默聲和蘇倩盈在云莞一小念書時的鋼琴老師。
那雙眼睛，見證過琴房里那兩個天賦迥異的孩子。
一個清冷孤高，一個熱烈執(zhí)著，指尖下流淌出的競爭與默契。
老太太搓著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常年彈琴有些變形，語氣急得不行，
“倩丫頭！” 一開口，還是當年那個稱呼。
“我……我豁出這張老臉了！你得聽我說！”
“你弟弟，蘇仟陽！老天爺都把飯喂到嘴邊了??！”
“那種對聲音天生的敏銳，對節(jié)奏近乎本能的把控……太少見了！”
“埋沒了的話，天打雷劈啊！我知道……知道學(xué)琴費錢，也……也知道你…哎...”
老太太眼神瞟過蘇倩盈，看見她繃緊的表情，
話雖沒說完，意思都在里頭了。
蘇倩盈很糾結(jié)。
一邊是自己的心魔。
一邊是弟弟的天賦。
隔天，老校長把蘇倩盈叫到了他的辦公室。
他推了推老花鏡，沒繞彎子，
“倩盈，你的難處，我懂。這么著，學(xué)校鋼琴興趣班，缺個助教?！?/p>
“活兒不重，就課后看管琴房，幫劉老師打打下手，盯著點紀律?！?/p>
他頓了頓，加重語氣，
“仟陽的鋼琴學(xué)費，學(xué)校全免?！?/p>
旁邊劉老師趕緊接上，
“對對對！我給仟陽上小課，免費！就當……就當給咱學(xué)校發(fā)掘個好苗子！以后比賽拿獎，也是咱學(xué)校的臉面不是？”
這話半真半假，更多的是給蘇倩盈一個臺階。
蘇倩盈看著仟陽，小家伙站在校長辦公室門口，探著個小腦袋。
眼睛里充滿了渴望，卻又小心翼翼地看著她，帶著點怕被拒絕的惶恐。
從小，蘇仟陽雖然喜歡琴。
但他很克制，硬是憋著，沒哭沒鬧。
沒問過一句“為什么”，更沒質(zhì)疑過她這個姐姐的任何決定。
懂事得……讓人心尖發(fā)酸。
是的，自己不能這么自私。
為了弟弟的前程和天賦，也為了回報學(xué)校這些年或多或少的照顧。
音樂角那一幕，父親哼唱的旋律，再次狠狠撞進她腦海。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最終，在校長和劉老師殷切的目光下。
她極其艱難地，點了下頭。
這個決定，對她而言，無異于親手撕開自己結(jié)痂的傷疤。
琴買不起，學(xué)校有。
蘇倩盈帶著仟陽站在琴房那架半舊的立式琴前，
蹲下來，平視著弟弟亮晶晶的眼睛，語氣是前所未有的鄭重。
“陽陽，學(xué)琴，可以?！?/p>
“但答應(yīng)姐姐兩件事?！?/p>
“第一，你自己選的。再苦再累也要堅持，不能半途而廢?！?/p>
“第二，學(xué)琴，是為了讓自己高興！是為了讓你心里那點東西，有個地方蹦出來！”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尖銳的警示，
“最重要的是，學(xué)琴，不是為了變成誰！不是為了追上誰！”
那句 【不是為了追上誰 】，狠狠扎在她自己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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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以后。
蘇倩盈成了琴房的助教。
她只做最機械的活兒。
盯著小孩別打鬧，翻翻譜子，確保手指別折了。
她絕不碰琴鍵示范，哪怕一個音。
她從不點評，只冷冰冰地指出錯誤。
“指法錯了，三指。”
“節(jié)奏快了，拖半拍?！?/p>
“這個音，認錯了，是升Fa?！?/p>
她把自己隔絕在音樂的情感洪流之外，像個設(shè)定好程序的機器人，
一個沒有溫度，只負責(zé)糾錯的監(jiān)工。
聽到熟悉的曲子，她需要死死掐住掌心，用盡全身力氣才能維持表面的平靜。
她像個哨兵，守在那玫瑰園旁。
一邊為園中的鮮花綻放而欣慰，
一邊被四周的尖銳刺得鮮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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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前。
劉老師突遭車禍。
命大，人沒事，但全身多處骨折，打了厚厚的石膏。
別說彈琴，連生活自理都困難，必須緊急告假至少一個月。
校長急地嘴上冒泡，電話打了一圈又一圈，愣是找不到一個能立刻頂上的靠譜老師。
不是水平不行，就是時間對不上，或者一聽是頂劉玉芬的班，壓力太大直接拒了。
最后，這口滾燙的鍋，實在沒轍，硬是扣到了蘇倩盈頭上。
“倩盈……撐死了先頂一個月！等劉老師拆了石膏就好！我一找到合適人選立馬換你下來！”
他看著蘇倩盈瞬間煞白的臉，心知肚明她在抗拒什么。
他趕緊搬出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殺手锏。
“仟陽剛闖進半決賽……他不能停?。⊥Ａ恕颓肮ΡM棄了！”
為了仟陽！
嗯！只為了仟陽！
她硬著頭皮，重新面對自己生命中那段，最沉重的遺憾。
再次踏進了這片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