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知道現(xiàn)在許多人背地里都諷刺我是“鬣狗”,隨便,愛說什么就說什么吧,反正你別被我盯上,否則我一定會讓你后悔一輩子。
說起真名實姓,我現(xiàn)在叫“晉青朔”。沒錯,有“現(xiàn)在”就有“從前”,我從前姓“杜”,叫“杜學根”,怎么,你覺得鄉(xiāng)土?我倒是覺得挺好的,因為我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確實沒有什么高深的文化,其實是基本沒上過學,所以才會給我取了個那樣的名字。不過說他們是我的養(yǎng)父母,也不準確,事實上他們之所以“能”成為我的養(yǎng)父母,竟然是源于一個徹頭徹尾的“烏龍”事件——是的,就是拜這家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醫(yī)院所賜,二十幾年前,由于工作人員的疏忽,最終給我和我的兩個家庭都造成了可悲的誤會和錯位。甚至,到現(xiàn)在,我依舊不知道自己到底姓什么!
就在十七年前,我的養(yǎng)母病重住進這家醫(yī)院,當時我的養(yǎng)父和作為長子、年僅十歲的我也被要求化驗血液,因為我們幾個人都有相似的癥狀,高燒、貧血、腹痛……但令人驚訝的是,化驗后,醫(yī)生預期應該出現(xiàn)的陽性結果并沒有找到,反倒是捎帶著化驗的一項指標令所有的人都驚訝萬分。我的“母親”血型是O型,我“父親”的血型是O型,我的血型卻不是O型,竟然是A型,也就是說,我的血型是我的“父母”后代絕不可能出現(xiàn)的配型!除非我的“母親”和別人有染,又或者,我是被領養(yǎng)的孩子??墒聦嵣希覅s偏偏是“母親”二十八年前在這家醫(yī)院里所生的孩子。
鄉(xiāng)下人生孩子一般不會興師動眾非得跑到這么好的大醫(yī)院來生產,不過基于對能傳宗接代的健康男孩的期望,當初父母最終還是選擇來到這里等待他們的第一個孩子的降生。不用我說你們也知道,在農村對男孩子是多么的重視,所以從小到大,我的幾個妹妹跟著我沒少受委屈。好吃的、好喝的,全都是我的,乃至受教育的權力也是獨一無二的。眼看著我就快長大成人,再過幾年就成家里頂梁柱了,卻冷不丁兒蹦出來這么個“身份”謎團,我的“父親”壓根兒就無法接受。
當然,醫(yī)院對此也感到非常的不可思議,于是便建議“父親”同意由院方采用當時價格昂貴且并未流行的親子鑒定來進一步明確癥結之所在——畢竟,我的出生病歷在這家醫(yī)院里都找到了。結果,親子鑒定徹底排除了推測中的前一種可能性,我不僅和“父親”沒有任何關系,就是和“母親”也沒有絲毫的血緣。另一方面,院方也承認,我的的確確就是出生在這家醫(yī)院婦產科的新生兒,那么在排除了存在惡意犯罪情形的前提下,估計就連智障都能想明白,當下就只剩下一種可能性了,那就是,二十八年前,在這家醫(yī)院的產科或者是新生兒科,我被某個或某些不負責任的醫(yī)務人員和別人家的新生兒“弄混了”。
如果我的養(yǎng)母不是因病重住進自己當初生孩子的醫(yī)院,如果我和養(yǎng)父沒有出現(xiàn)和養(yǎng)母類似的不適狀況,如果化驗項目里沒有血型……那么我可能終生都不會對自己的身世產生懷疑,更為可怕的是,我被弄錯了!往最簡單里想,那么至少就還會有一個同期出生的孩子也被弄錯了,而且萬一不是一對一的“交換”錯誤呢?還不知道有多少家庭將會遭遇相同的問題,這不算“家破人亡”,但至少是“家亂人錯”,在中國這樣注重血親的傳統(tǒng)國家,光是想一想結果就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這些事,指望當初不過小學四年級的我去“調查”清楚當然是天方夜譚,我連想都想不明白為什么化驗之后,父親對我立即生分了好多。不過同理,要是希望我“父親”去把事情弄個明白其實更是難于登天,他大字不識一筐的莊稼人哪里有這個想法和本事呢?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由于重病的“母親”被醫(yī)生誤診并錯誤地實施了不該做的手術,導致住院13天后意外去世。一條命,十二萬,你覺得值嗎?有了這筆錢,畢竟使得失去了“母親”的家庭生活還不至于天塌地陷,不過“父親”對我和下面的三個妹妹的態(tài)度已經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偶爾,我無意間望過去,就會被他怪異的偷偷瞄著看我的眼神兒驚出一身冷汗,他的眼睛里早已不再帶有任何的感情色彩,甚至還有厭惡般的嫌棄。
好在小學、初中,我都在離家很遠的學校里住校學習,平常“父子”相見的機會本來就不多,不過當我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考上重點高中時,“父親”卻表示不想讓我繼續(xù)念書了。這也可以理解,養(yǎng)了半天,根本不是自己的兒子,憑什么讓他再花錢供我學習?更何況此時的他又娶了一個老婆,懷了孕,而他自己還染上了酗酒的毛病。于是,我當機立斷,和“父親”進行了一場成功的談判。我告訴他,只要他肯為我支付高中的學費,我會在三年內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并且把錢以至少兩倍的數(shù)額還給他,倘若我做不到,那么就在自己工作后按這個金額償還。也許是我說得非常自信,也許是我開出的價碼打動了他,總之我如愿上了高中,而且由于運氣不錯,竟然還獲得過慈善者的匿名捐助。
一個高中生尋找自己的生身父母,基本上屬于小說情節(jié),聽上去精彩度應該不低,成功率卻幾近于零,不過聰明如我,在那段時間里,成功做成了三件大事。
其一,我開始動筆寫東西。也許大多數(shù)喜歡碼字兒的人,寫作的初始動力都源于自己生活中的曲折、挫折或波折,而且動筆之初,我也只是想把自己之前的人生境遇記錄下來而已。沒想到這一寫卻一發(fā)而不可收,先是自己拼命忘我地寫,然后便是使勁向外投稿,接著偶爾竟然會有豆腐塊的文字刊發(fā)……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真的非常適合向文科方向發(fā)展。
其二,我的性格逐漸雕塑完整。之前懵懂的我,并不知道什么是特別的愛與恨,只是簡單質樸地活著,但是在極短的時間內,家庭的變故、身份的迷失、“母親”的慘死、“父親”的冷漠,這一切都令我加速成長、成熟,而所有這些重大轉折的始作俑者——這家百年醫(yī)院——便是導致我產生憤怒情緒的根源。那時的我便已下定決心,將來要順著文學這條路,以強硬的筆觸,做專門揭露醫(yī)療系統(tǒng)內幕的專家型記者。
其三,我遇見了恩師黃晶瑩。可能是命運的安排吧,在投稿的過程中,我竟然邂逅了自己此生的貴人。在《微風晚報》的一次征文中,我撰寫的那篇名為《母親》的散文竟然獲得了一等獎,當我應邀到報社領獎時,見到了報社的負責人黃晶瑩女士。她對我的文章贊賞有加,并對我的高中生身份驚詫不已。尤其當她知道了我的遭遇和志向后,竟然被深深地感動并自愿成了我的領路人和資助者。
就這樣,我在自己確定的人生軌跡上,義無反顧地向著既定目標飛速前進著,一路高歌猛進、順利攀登。在用金錢買斷并脫離了與“父親”之間最后的羈絆后,從本科生、研究生,直到現(xiàn)在成為《微風晚報》的王牌記者,我一直自詡為正義的斗士,用手中的筆去拆穿醫(yī)療行業(yè)的虛偽與做作。就是這個我所不齒的醫(yī)療行業(yè),不僅將我的人生完全更改,更用它那不負責任的行為毀滅了我的家庭、重塑了我的個性,而我對它的厭惡與憎恨,不僅幫我確定了奮斗的目標,也成為激發(fā)自己無限創(chuàng)作潛能的最有力的推手。
面對所有反對的聲音,我不是海燕,不會高呼,“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這樣的話語,因為,我,就是——暴風雨!
摘自晉青朔的日記
從來不買報紙的馬福萍挨到下午五點實在是忍不住了,于是溜出醫(yī)院偷偷買了一張《微風晚報》。拿到報紙后,她的手有些顫抖,翻了幾下竟然沒打開,干脆把報紙往懷里一揣,一路小跑地回到花店。掩上店門,躲到保鮮柜背后,這才小心翼翼地打開報紙,慢慢翻到第八版,在記憶猶新的位置上果然又看到了一篇晉青朔寫的關于這家醫(yī)院的專題系列報道,而今天的題目已經不能用令人側目來形容了,絕對稱得起是觸目驚心,《系列報道:掀起白色的黑幕(二)——我兒子的“腎”哪去了?!》。
光看到這題目,馬福萍就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覺得自己的心又撲通撲通、忽快忽慢地跳了幾輪,她匆匆掃了幾眼報紙,發(fā)現(xiàn)這篇報道果然和蘇主任預測的一樣,與昨天的報道完全沒有關聯(lián),也沒有再涉及自己的家人,這才慢慢穩(wěn)下神兒來。這時,陸續(xù)進來了幾位買花的主顧,她急忙將報紙疊了幾折,順手壓到了放著花剪的竹編小盆兒下面,隨后迎上前去做起了生意。
昨天傍晚,蘇莫遮主任打過來的那通電話,對她的家庭和生活絕對起到了定海神針的作用。即便已經過去快24小時了,蘇主任說的每一個字,甚至連電話里的語氣和音調,依舊深深印刻在她的腦海里。當時,他似乎擔心她聽不清或反應不過來,用沉穩(wěn)而溫暖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福萍大姐,您信任我嗎?如果您相信我,那請記住,在這件事上,你們絕對沒有任何的責任和問題,收養(yǎng)手續(xù)也是完整的、合法的,我保證,沒有人能采取什么手段或措施,將王馨安從你們的生活中奪走!”
當時,馬福萍正直愣愣地站在小區(qū)的老槐樹下,她六神無主地舉著手機,將它緊緊貼著自己的右耳上,同時用左手堵住了左耳,生怕漏聽了蘇莫遮說的每一個字。這些年來,生活中每每遇到溝溝坎坎,蘇主任和兒科重癥病房的醫(yī)務人員,都會伸出援手來幫助他們,連她自己都記不住這樣的雪中送炭有過多少次了。“這么多年了,我最信任的人就是您,絕對不會對您說的話產生一絲一毫的懷疑!”馬福萍在電話這邊使勁點著頭,邊發(fā)自肺腑地表達著自己的心情,不知不覺已淚流滿面。她覺得自己仿佛從萬丈懸崖上被人推落,卻被一只巨大的、安穩(wěn)的手穩(wěn)穩(wěn)地接住,并慢慢送回到了踏實的地面上,保住了性命。
“福萍大姐,您回家后,完全可以把這件事告訴您的愛人,我們在幫助你們辦理收養(yǎng)手續(xù)時,就已經全面評估過您愛人的精神狀況了,如果連這點小事他都經受不住,那我愿意對這次協(xié)助你們收養(yǎng)孩子承擔應負的法律責任。我相信醫(yī)學的嚴謹判斷。對于您的兒子王馨安而言,您愿意和他說明身世也未嘗不可,那是一些西方家庭收養(yǎng)孩子時的習慣,但您也可以和您的愛人好好商量一下后再做決定,畢竟現(xiàn)在孩子的年齡還小,不愿意告訴他也完全沒有問題,將來肯定會有更適合的機會。還有,您沒有義務回答那位晉青朔記者提出的任何問題,而且,那位記者的目標也絕不在您,我判斷他應該不會再去騷擾您了。放心吧?!?/p>
掛斷了電話,身邊的景致已經黯淡了下來,耳畔金風漸起,唰唰地搖曳著頭頂?shù)臉渲?,撲簌簌地撒落下金黃、碧翠和緋紅的片片殘葉,一陣陣若隱若現(xiàn)、不知名的花的香氣斷斷續(xù)續(xù)飄了過來,當然,最為濃烈的,還是夾雜其間的飯菜的香氣。三三兩兩的孩童正在小區(qū)中央的花圃間穿梭,無憂無慮地戲耍著、打鬧著,偶爾會相互追逐著從她的身邊奔跑而過,將一串串童真的笑聲遺落在她的身邊。馬福萍突然發(fā)現(xiàn),原先只覺得自家小區(qū)老舊、普通,沒想到在這秋意漸濃的日子里,那些磚頭瓦塊堆積的樓群,看上去竟然也能散發(fā)出這般迷人的魅力。抬眼望去,自家的窗戶已經拉上了印著美人蕉的窗簾,些許柔和的燈光從并不均勻的布縫中透了過來,顯得說不出的溫馨、舒適。她用手抹去了面頰上的淚水,深吸了口氣,挺胸走進了樓道,隨著腳步聲亮起來的樓梯間的燈光,將她的影子溫柔地投射到已經脫落了墻皮的樓道墻壁上,和接電話前的心情剛好相反,此刻她的心里洋溢著說不出的踏實和幸福。
晚上,等孩子入睡后,她按照蘇莫遮的囑咐,把當天報紙遞給了王自清……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馬福萍依舊非常慶幸自己按照蘇主任的指點所做的一切,事實證明,這些選擇都是正確的。這不,生活又重新回到了應有的軌道上。
此時,接連賣了好幾個“早日康復”的花籃后,時鐘已經指向了五點三刻,迅速整理完手頭的花花草草,馬福萍終于可以坐下來小憩片刻,于是她抓緊時間,拿起《微風晚報》開始仔細地讀了起來。
“這兩天,凡是去過醫(yī)院看病的人,很可能在門診大廳里遇到過這樣的情形,一隊排列不算整齊,但卻井然有序的人們,舉著大大小小的幾個牌子在人群中穿行而過。隊伍里的這些人衣著十分簡樸,臉上的表情雖然充滿了疑問、憂慮,卻并沒有憤怒和暴戾之氣,他們沒有發(fā)出過叫嚷,也從不會影響到身邊看病的人們,因此醫(yī)院也沒有辦法將聚攏的他們驅散。而他們手中舉著的牌子上面的字所表達出的意思卻令所有看到的人感到震驚——‘我家孩子的腎究竟在哪里’‘誰能告訴我腎在哪里’‘兒子的腎哪里去了’……”
相信所有人看到這里一般都不會再輕易放下手中的報紙,從字里行間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這絕不是一起醫(yī)鬧行為,而是遵紀守法的公民在奮力捍衛(wèi)著自己的知情權,他們遇到的事情令人擔心、揪心、痛心,他們的所作所為合情、合理、合法,這是遇到這種情況后,每個孩子的父母肯定都會拼盡全力去做的事情。
“要想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弄明白,時間還得暫時倒回到一年之前……”接下來,報道便非常詳盡地將小虎當年如何意外受傷、家人如何求醫(yī)問藥,以及事發(fā)時他們如何在這家醫(yī)院遇到了曹教授,最終得以撿回一條性命的事做了一個回顧,簡潔的文字、清晰的脈絡、豐富的內容,將醫(yī)院和醫(yī)生過去對小虎的“恩”講得一清二楚。這些讓人確信,本文的作者不是親歷,就是向當事人面對面做過認真負責的采訪,而這樣一來,文章后面內容的真實性和可信性也就越發(fā)地駭人了。
果然,下面的故事就像往接滿了清水的玻璃杯里滴進了數(shù)滴碳素墨水,從純凈的透明被渲染成了混沌的污濁。報道講述了時隔一年,小虎突然再次發(fā)病,手腳慌亂的父母急忙帶他奔向他們心中的救命恩人,然而這次檢查卻意外發(fā)現(xiàn)孩子的腎臟不翼而飛了。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小虎的父母欲哭無淚,而醫(yī)院這邊卻躲躲閃閃,似乎有意無意地在回避著什么。尤其是當年的主刀醫(yī)生,此時已經退休的德高望重的曹教授,聞聽這個信息后竟然突發(fā)心臟病住進了醫(yī)院。更有甚者,報道中居然提到,病榻上的曹教授面對患者家屬的質疑,在接受本報記者采訪時說了這樣幾句話:“如果不是上次手術前給他緊急做過腹部B超和CT,我肯定會認為他存在先天腎發(fā)育不良、腎缺如,這完全解釋不通嘛,除非……這孩子當年的外傷引發(fā)了某種病變,之后造成了腎萎縮……我也在反思,如果真的是因為當年的外傷造成的遲發(fā)性腎萎縮,當初實施手術時為什么就沒能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他甚至還嘆息道,“唉,我……也許真的老了,現(xiàn)在的我不比從前了,反應也變得遲鈍了……”毫無疑問,文章很明確是在暗示,這幾句話是曹教授在良心受到煎熬后的告白。
不得不承認在寫這篇報道時晉青朔的手段實在是高,他絕口不提自己是怎樣采訪曹教授的,卻讓人堅信這些是板上釘釘?shù)?,而且他的文章通篇沒有一個字寫明了腎去了哪里,只不過使用了一點點斷章取義、時空顛倒、移花接木的手法,便讓所有人看完后都會認定腎臟的不翼而飛肯定和醫(yī)院,尤其是和這位曹教授脫不了干系。更絕的是,他還將曹教授被偷錄的聲音修版后放到了《微風晚報》的電子版內,這更證明了報道的真實性,也坐實了大家的推測。毫無疑問,如果之前的報道能被稱為西餐的開胃沙拉的話,那么這次就稱得上是味道醇厚的奶油濃湯了,不過才上到濃湯就這么重口味,真不知道后面的副菜、主菜、甜品得有多刺激!
這些自然不是馬福萍的讀后感,面對這張報紙,她的想法和楚天晴比起來可就簡單得多了,她現(xiàn)在幾乎已經忘記了自己就是昨天這份報紙的主角,反而開始一味地擔心起跛腳的曹教授來。就在此時,花店門口有個人探頭探腦往里張望,看上去明顯不是想來買花的顧客。果然,這個長得有些猥瑣的五十多歲的男子悄無聲息地鉆進了玻璃門,一雙因為黑眼球過小而顯得眼白太大的眼睛目光飄忽不定地瞥著馬福萍,直到確認只有馬福萍一個人在花店里后,他才露出了有些詭異的笑容。
“老板娘,你就是那個在醫(yī)院拾到孩子的人吧,趕快告訴我,我的寶貝孫子現(xiàn)如今在哪兒呢?”
馬福萍聞聽打了個愣兒,隨即氣得面頰緋紅。她瞪圓了眼睛,指著對方的鼻子罵道:“看你也是一把年紀了,干什么不好,跑出來敲詐?丟人現(xiàn)眼!你給我趕緊滾,要不我就撥打110了!”
對方完全沒有料到馬福萍底氣十足,竟然敢威脅自己報警,一時間有些發(fā)蒙,按照他的設想,這個沒什么見識的保潔阿姨撿了孩子的事都已經上了報紙了,哪里還敢這么“囂張”呢,一聽到有人來認孩子,還不得乖乖求饒?這可真應了那句話,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沒料到這個“潑婦”居然一點都不害怕啊……
他哪里知道,當年幫助馬福萍辦理收養(yǎng)手續(xù)的蘇莫遮,早就將孩子的情況調查得一清二楚了。而蘇莫遮當初調查的線索,是孩子被發(fā)現(xiàn)時懷里塞著的一封浸滿淚水的信。知道存在這封信的,有馬福萍、王自清、蘇莫遮和醫(yī)院兒科重癥病房里的同事們,而掌握這封信的內容的,就只有馬福萍和蘇莫遮。
這封信講述了一個并不復雜的故事。一個父母雙雙早逝的十幾歲的女孩兒,在打工的時候,和工地上同樣孤身一人、踏實厚道的中年男子相愛。后來,她懷孕了,而他卻沒來得及給她一個體面的婚禮便在施工時出了重大事故去世了。她不知道該怎么辦,猶豫著是不是該為他留下一點骨血,說實話,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小生命,她只想能快點死去,“下去”找他。這應該是典型的創(chuàng)傷型抑郁癥的困擾,但這些她自然不懂。她只能自己拼命壓抑著自殺的念頭,直到在醫(yī)院里難產,生下了這個男孩。信的最后她說,如果老天爺可憐他們,就讓孩子被疼愛他的人收養(yǎng),如果老天說不,那就讓孩子早點死去,好讓他們一家三口盡快團圓。她愛孩子,但更愛自己的丈夫,所以決定自殺,孩子的死活,就聽天由命了。信中還說,孩子的父親叫白連升,而這封信的落款是孟子真。
歪歪扭扭的字跡,灑滿眼淚的污漬,紙上錯字漏字連篇,講述的事兒卻真實得讓人心寒。蘇莫遮在接診患兒的當天就和公安局取得了聯(lián)系,并請負責戶籍管理的同事幫忙查詢了近一年的意外死亡人口檔案,結果真的找到了白連升的名字,死亡時間正好是五個半月之前,和孩子的年齡以及信中的描述完全一致,而死因則是意外事故——高樓墜落,顱骨破裂。但之后找尋孟子真可就沒那么容易了,簡直就像大海里撈針。蘇莫遮連出事故的工地都去過了,但也只證實了白連升的確有個懷孕的女友叫孟子真,人究竟去了哪里卻完全不得而知。
時間過得飛快,孩子的生長發(fā)育情況非常好,在醫(yī)院遍尋不到孩子父母的狀況下,只好刊載了半個多月的登報聲明。按照有關規(guī)定,這個寶寶即將被醫(yī)院送往福利院。當時的馬福萍就像中了魔咒一樣,一心就想收養(yǎng)這個娃娃。為了能夠把孩子穩(wěn)妥地交給她,蘇莫遮做了三件非常重要的工作。首先,他請醫(yī)院心理科和神經內科、神經外科、醫(yī)學影像科的幾位大主任一起,為王自清做了神經-精神-心理的全方位評估,同時又請到了該市神經疾患專科三甲醫(yī)院的專家團隊背對背會診評估,兩方面均得到了令人滿意的結論。接著,他又跑到公安局,這次,他找到了一位不大不小的領導請求幫助。說起這位領導,和他的交情也是源自“看病”。這位領導的小兒子因為淘氣,不小心誤喝了自家為擺弄花存留的殺蟲子用的農藥,送到醫(yī)院時早已昏迷不醒、口吐白沫、渾身濕冷、頻繁抽風。多虧了蘇莫遮接診時非常細心地嗅到了“大蒜”的味道,結合臨床癥狀、體征,快速診斷出孩子服用的是有機磷農藥,并且在第一時間給孩子用藥達到“阿托品化”,于是病情立即穩(wěn)定并很快得到了逆轉。最終孩子完全康復出院,而且蘇莫遮沒有接受任何的禮品,這令這位領導感激不盡且印象深刻。所以,當蘇莫遮提出想請對方幫忙調查孟子真一事時,領導立即滿口答應。第三件事,就是蘇莫遮請福利院幫忙務必“扣住”這個寶寶,暫時不要讓別人收養(yǎng),直至公安局那邊有了正式的調查結果之后。
果然,公安部門最終真的跨省找到了孟子真的戶口,而且在近半年從河里打撈上來的無名女尸中確認了孟子真的身份。經過DNA比對,孟子真果然就是這個棄嬰的生母。至此,這個寶寶成了名副其實的孤兒,也終于得以被馬福萍夫婦順利收養(yǎng)。所以,在收養(yǎng)孩子的問題上,馬福萍唯一害怕的,只是有人拿王自清的精神問題說事兒,其他的一切,她都不在乎。這,便是她敢于和對方叫板的底牌。
就在那個獐頭鼠目的半大老頭兒進退維谷的當口,一個戴著淺色墨鏡的年輕人推門闖了進來,說他是闖進來還是非常準確的,因為進門后由于腳步太大、速度過快,他的鼻尖幾乎已經貼到了冒充王馨安爺爺?shù)哪莻€家伙的腦門兒上。半大老頭兒唬了一跳,噌的一聲幾乎往后倒退了半米,怒氣沖沖地用“衛(wèi)生球”般的眼睛瞪著這個看上去有些學生氣的大男孩,惡狠狠地問:“你沒長眼睛啊,走路往人身上撞?!”
年輕人的鼻子里哼了一聲,透過墨鏡居高臨下地瞄著他,不慌不忙地說:“今天我就客客氣氣地告訴你,我是‘瞽曠’律師事務所的,我的團隊最喜歡也最擅長打敲詐勒索之類的官司,而且不妨透露個秘密,這種案子我們從來就沒輸過。關于你剛才說的事,最好死了這條心,否則偷雞不成蝕把米都算是好的,當心我有本事讓你在監(jiān)獄里好好反省你的前半生!”半大老頭兒一臉驚詫的神情,真不知道自己走的是什么背字兒,先是被恐嚇者比自己還淡定,接著半路上還冒出來個“拔創(chuàng)”的!盡管恨得牙癢癢,他還真識時務,只是一言不發(fā)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隨后轉身開溜了。
不過比他更蒙的是馬福萍,因為這個男孩就是之前送給她紅色康乃馨的那個人??粗R福萍面對那個半大老頭兒原本無所畏懼的臉,此刻卻滿是疑惑和緊張,男孩子忍不住笑了,他摘下墨鏡,用那雙單眼皮的閃亮眼睛凝視著她,問:“阿姨,十二年前,您是不是有一個女兒在這所醫(yī)院的兒科重癥病房住院?”
馬福萍的心里一緊,有些茫然地盯著對方的臉,不知該不該回答。
男孩繼續(xù)說:“您的女兒是不是得了無藥可治的腦瘤?是不是在她辭世后您和您的丈夫按照女兒的意愿,捐贈了她的角膜?”
年輕人的這幾句話讓馬福萍完全驚呆了,她根本無法說是或不是,這些年來,她只有兩個秘密,這兩個秘密都是她絕對不愿意觸碰的。一個是關于兒子馨安身世的秘密,另一個就是不幸病故的女兒馨恬的秘密。這個塵封的故事,除了蘇莫遮、齊杰、洪梅等兒科重癥病房里的醫(yī)務人員外,并沒有太多的人知道,而且即便是這些醫(yī)務人員,也沒人確切地了解她的女兒王馨恬的角膜到底捐給了誰。眼前的這個年輕人究竟是誰?他是怎么知道這個秘密的?他和這件事難道還有什么瓜葛嗎?
話都問到這個份兒上了,年輕人干脆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詳細地訴說著:“阿姨,您別害怕,我告訴過您,我叫陸羽波,和幾個朋友合開了一家‘瞽曠’律師事務所,也許您沒注意,我的律師事務所名字挺古怪的。這個瞽字,就是瞎的意思,專門用于紀念我曾經遭遇的不幸。我的家境不錯,父母都是知識分子,從出生起,他們對我呵護備至,可惜不過十一二歲,我便得了一種怪病,視力越來越差,近視、散光……幾乎成了失明的蝙蝠!我被診斷為圓錐角膜患兒,據(jù)說這是一種和常染色體有關的隱性遺傳病,疾病來了,誰也擋不住。然而我的母親精神過于脆弱,由于接受不了唯一的兒子將成為盲人的這個殘酷現(xiàn)實,和父親恩斷義絕,離婚后便徹底拋棄了我?!?/p>
年紀輕輕的陸羽波說著這些話,仿佛是在講述著一個和自己完全沒有關系的旁人的故事,冷靜得近乎殘酷,不過他那閃動的目光,還是出賣了內心深處無法抑制的波瀾。有些傷害,即便是時過境遷,依舊會在記憶的深處,留下苦澀,于不經意間流露出來。陸羽波搖了搖頭,似乎對自己無法靜若止水感到不太滿意,他眨了眨眼睛,仿佛在潤滑著感到干燥的角膜,隨即接著說:“本來我可能會就此沉淪、自暴自棄,孤零零地生活在冰冷的、黑暗的內心深處,變得暴戾、狂躁,拒絕和父親交流,充滿怨恨地對待身邊的世界。不過事實上,我沒有那樣,因為我實在是一個特別幸運的人。就在十二年前的那個春天,全國人民都在為可能遭遇的‘傳染病’擔憂不已時,我的父親卻竟然意外地接到了市眼庫和眼科醫(yī)院角膜移植中心發(fā)來的消息,告訴他有人為我捐贈了寶貴的眼角膜!”
看得出來,即便這件事已經過去了那么久,每每提及,他還是會激動、感慨,稍微平穩(wěn)了一下心緒,他聲音有些嘶啞地說:“您知道嗎,天生失明的人,固然非常可憐,但因為不知道什么是色彩、什么是光明,所以并不知道失去的是什么;而后天失明的人,其實比先天失明的人還要痛苦,您說這人世間還有什么比曾經擁有卻最終失去更可悲的事情呢?反過來,也只有失去過才更懂得珍惜!當手術后的我終于得以重見光明時,那份狂喜絕對是人生中再也不可能體驗到的情感。我真的太感激那位角膜捐贈者了,我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報恩。遺憾的是,因為有關規(guī)定,我根本無法得知到底是誰捐贈的眼角膜,這令我特別郁悶。隨著年齡的增長,這份沮喪與日俱增,男子漢,必須恩怨分明,這樣的大恩大德,如果都不去報答,那還算是人么?尤其是當我從網(wǎng)上查到,一般角膜的捐贈者大多數(shù)應該已經離開人世了,我就更加日思夜想,渴望找到捐贈者的家人,而且,說出來也許沒人會相信,我極為清楚地感受到,我的這雙‘新眼睛’也特別想回家去看一看。幸好,我的父親特別支持我的想法,他算是個事業(yè)成功的男人,新聞界的強者,為了我的心愿,他幾乎動用了自己所有的社會關系,直到半年前,總算找到了幾條很有價值的線索?!?/p>
陸羽波一口氣說了一大段話,眼看著馬福萍的表情慢慢從戒備到驚訝,從疑惑到憐惜,繼而呈現(xiàn)出一種非常復雜、無法用語言表述的狀態(tài),突然覺得自己的眼睛有些發(fā)酸,于是趕忙閉上眼睛,繼續(xù)說:“實話告訴您吧,我之前曾經到這家醫(yī)院的兒科重癥病房向蘇莫遮主任求證過,當時的他沉吟了很久,隨后坦率地告訴我,他不知道,也不確定我移植的眼角膜究竟是誰的,但您和您愛人的女兒去世后的確捐贈了眼角膜,而且從時間上看,和我的手術日期非常吻合,所以他有理由懷疑我現(xiàn)在的眼角膜,就是王馨恬的眼角膜!即便如此,他還是建議我,不到特殊時刻,盡量不要打攪你們的平靜生活,他覺得對你們而言,再也沒有什么比生活‘平靜、安寧’更為重要的事情了。因為‘平靜和安寧’對你們來講就是一種幸福。我答應了蘇主任的要求,不過還是忍不住假借到花店里買花去看了看您。不知道是不是眼睛也會有記憶,反正一見到您,我就覺得說不出的親切,就像見到了……母親。我的合作伙伴們是一群年輕人,他們都知道這件事,所以自告奮勇替我來這里買花,我們就是想在不打攪您的前提下,讓您的生活稍稍寬裕一點點。原本以為我會一直這樣默默的‘注視’著您,永遠不會真正走進您的視野,結果昨天在晚報上的報道讓我覺得已經到了非和您見面不可的‘特殊時刻’了。真不知道是該感謝命運還是該詛咒那只‘鬣狗’。阿姨,面對面看著您,我的眼睛特別想流淚,這是不是王馨恬在想念媽媽啊?阿姨,我今年快二十五歲了,可能和馨恬的年齡差不太多吧,您能不能就把我當成您的兒子?讓我想您的時候能夠看到您,如果您不討厭我,我還特別想見見您的愛人——王叔叔。我保證絕不會打擾您和叔叔的生活,而且,如果有人敢打弟弟的主意、影響您和叔叔的心情,我和我的律師朋友們,還有我的父親,是絕對不會袖手旁觀的!”
馬福萍的眼睛慢慢模糊了,嗓子里似乎堵住了什么東西,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就在這個時候,從陸羽波的背后突然伸出兩只大手,一下子結結實實地抱住了他,感受到了這雙臂膀的溫暖與力量,陸羽波吃驚地回過頭來,卻見一個原本還算高大,但現(xiàn)在已經明顯有些佝僂的男子正鼻翼輕煽、嘴唇翕動,用一雙微微外斜的眼睛透過有些昏暗的眼鏡使勁兒盯著自己,他的雙手不肯有絲毫的放松,仿佛害怕一旦松開就會失去他似的。從對方有些抑制不住的哆嗦著的唇舌間斷斷續(xù)續(xù)吐出來幾個字:“馨恬,寶貝閨女,讓爸爸好好看看你啊……”陸羽波瞬間就明白了,這便是王馨恬的父親——王自清。而王自清的舉動令馬福萍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她搶步上前,也緊緊抱住了陸羽波。
世間的事,就是這樣否極泰來。誰也想不到,在近乎絕望的二十幾個小時后,就在這樣的時刻,就是這樣的場景,王馨恬的眼睛重新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別離了十二年的父母。這一幕,相信任何一位醫(yī)院里知道內情的兒科醫(yī)生看到后都一定會替他們高興的,只不過現(xiàn)在從花店外匆匆走過、最有可能第一時間“目擊”這個溫馨場景的齊杰,卻完全沒有注意到,因為他剛剛接到了遠在外省組織協(xié)助災害事故醫(yī)療救助的蘇莫遮主任的電話,于是,雖然已經是下班時間了,他卻毫不猶豫地急匆匆地奔向醫(yī)院的病案室。
即便現(xiàn)在,齊杰的耳畔還回響著蘇莫遮的聲音呢。從手機中傳來的蘇主任的聲音在疲憊里明顯透出一股焦慮的情緒,這在齊杰的記憶里,幾乎是從未有過的,因為蘇莫遮沉著、冷靜、極有邏輯性和掌控力,他曾經空手奪下過因孩子罹患腫瘤、病重不治而精神崩潰的父親手中的利斧;救下了說話不慎、惹禍上身的年輕女醫(yī)生;也曾經一個人面對幾名同時落水、同時救起、同時被送來醫(yī)院,且同時發(fā)生休克的危重患兒,在十幾名護士的配合下從容施救,最終將瀕臨死亡的患兒逐一成功復蘇,從而在醫(yī)院內外傳為美談。他就是那種有本事做到“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人,所以,今天聽到他用不安的聲音促催自己立即去查閱三份老病歷時,齊杰立刻感到事關重大,雖然這三份病歷明顯不是重癥兒科患者的病歷,但齊杰仍舊堅信,事情絕對刻不容緩、十萬火急。
之前接到齊杰的電話,而不得不延遲下班的病案科米主任看上去明顯情緒不佳,這也難怪,她已經五十四歲多了,再過一兩個月就該退休了,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原本就不是一個很好的臨床醫(yī)生,因為身體不濟,加上業(yè)務不精,所以才會在十年前申請離開一線,跑到病案室里躲清閑的,而且就是這個并不復雜的調動,還多虧了她的兄弟在教委任職,說話有些分量,在找院領導墊話后被“照顧”到這里來的呢,所以醫(yī)院的病案管理水平一直疲疲沓沓,沒有任何的進步,更別提下班后讓她加班等大夫來查閱病歷了。要不是手欠,差兩分鐘接了這個倒霉電話,現(xiàn)在的她估計早就拎著中午從菜市場買回來的豆角、黃瓜回家做飯去了。
不過齊杰也有自己的軸脾氣,他才不管對方的白眼球瞪得多大呢,只是一心一意按照蘇莫遮告訴他的方法,通過模糊查詢,很快便檢索出了那三份病歷。病案室主任接過三個病案號有些納悶,一個兒科重癥病房的大夫這么急急忙忙來查的病歷,竟然會是十幾年前的老病歷,而且還不是他們專業(yè)的患者的病歷——一份是婦產科的,一份是新生兒科的,還有一份是普外科的,這簡直是莫名其妙嘛!看著對方磨磨蹭蹭不想幫忙去病案庫里取病歷,齊杰只好使出了撒手锏。他笑著對病案室主任說:“米主任,這三份病歷是蘇莫遮主任急用的,麻煩您受累找找吧。”
一聽到蘇莫遮的名字,米主任的臉上立即堆下笑來,頗有些埋怨地說:“哎呀,我說齊杰,你怎么不早說吶,蘇主任要的病歷,就是深更半夜我也會立即爬起來去找的?!饼R杰差點沒忍住笑出聲而來,心想,蘇老師還真是厲害啊,連這個刺兒頭都治得這么服帖。此時,米主任一反常態(tài),動作就像快進的錄影帶,至少加速了三四倍,幾步便躥到了一大排位于很靠里位置的老式病案存儲柜前,邊翻騰著病歷,邊說:“你不知道,蘇主任可棒呢!前些日子,我的侄孫子從日本回來,接二連三咳嗽了一個多月,在咱們醫(yī)院找了好幾位主任看過病,打針、輸液、口服藥,孩子在門診里折騰進去了大幾千塊錢,吃的藥比飯還多,結果不僅沒好,還越來越重,身上都起了藥疹了!眼看著不知道孩子得了什么要命的病,急得我跟什么似的。幸好那天聽咱們同事說,實在不行的病最好找蘇主任去看看,于是我就帶孩子去了兒科重癥病房,結果蘇主任讓我們把吃的一把把的藥都停了,就給開了鹽酸丙卡特羅和醫(yī)院自己的兒科中藥止咳制劑,二十幾塊錢的事,你猜怎么著?咳嗽竟然好了。他提醒我說,孩子其實不是簡單的咳嗽,并提醒我一定要注意孩子是否還會出現(xiàn)類似的情況,再如此反復兩次,就可以考慮是嬰幼兒哮喘了?!币呀浾业絻煞莶v的米主任從病案柜子后面轉了過來,笑瞇瞇地說:“不服行嗎?真是多虧蘇主任了,孩子少受了很多罪。所以呢,只要蘇主任的事,盡管開口,保證完成任務!”
舉著病歷,坐上電梯,齊杰在心里嘆了口氣。剛才病案室米主任的一席話,令他頗有些感慨,瞬間涌出許多想法和念頭。協(xié)和醫(yī)院之所以被業(yè)界奉為龍頭老大,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它特別珍視醫(yī)院存儲的那些老病案,那些發(fā)黃的、靜默的、被時光遺忘而躺在病案庫里的老病歷被視為協(xié)和三宗寶之一,它們雖然無言,卻講述著無數(shù)個診療故事,無論是精彩的成功還是遺憾的失敗,都是值得學習和借鑒的珍貴資料。而管理這些病案的,當然絕對不是不負責任、混日子的人??勺约旱尼t(yī)院呢?除了對病案室及其管理的不滿之外,時下醫(yī)院兒科的臨床水平也著實令人擔憂。那么多大夫,資深也好、年輕也罷,竟然沒有一個人看出來米主任的侄孫子是在“哮喘”,而不是簡單的咳嗽,甚至還給孩子輸了那么多液體、吃了那么多藥,連抗生素帶激素……這要是一個不相干的普通患兒的遭遇,還可以以大夫不認真、不敬業(yè)做說辭,可這是自己醫(yī)院同事的親戚啊,那是不是證明,某些醫(yī)生真的已經“退化”到了醫(yī)術和德行都說不過去的境地了呢?還有,在醫(yī)院里干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竟然也得看想做這件事的人有沒有面子,這樣下去醫(yī)院的狀況可真就堪憂了!
坐到醫(yī)生辦公室里,齊杰突然覺得自己簡直有病,畢竟只不過就是個醫(yī)生,有必要操院長的心嗎?算了,還是仔細看看這幾份病歷吧,結果等他翻開這些老舊的病歷后,立即便驚呆了,天吶,怪不得蘇主任這么著急讓自己去找到這三份病歷呢,看來沒準兒這就是醫(yī)院最近厄運連連的根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