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嬤嬤離開后的第三日,姜府破天荒地來了裁縫。
晚寧正在偏院抄寫《女則》,忽然聽見前院傳來一陣嘈雜。她擱下毛筆,墨汁在宣紙上洇開一小片烏云。透過窗欞望去,幾個陌生仆婦抬著樟木箱穿過垂花門,箱角包著的銅片在陽光下閃著刺目的光。
"小姐,"阿桃氣喘吁吁地跑進(jìn)來,"大夫人讓您立刻去錦繡閣量尺寸。"
錦繡閣是姜府最好的繡房,向來只有嫡姐姜玉瑤能用。晚寧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磨起的毛邊,跟著阿桃穿過兩道月洞門。越往前走,空氣中的熏香味就越濃烈,還夾雜著嶄新的綢緞特有的氣味。
閣內(nèi)四角擺著鎏金炭盆,驅(qū)散了春寒。錢嬤嬤正坐在主位上喝茶,周氏陪在一旁,臉上堆著晚寧從未見過的笑容。最讓晚寧吃驚的是,嫡姐姜玉瑤竟站在一旁伺候,手里捧著個描金漆盤。
"來了?"錢嬤嬤放下茶盞,目光如梳篦般將晚寧從頭到腳梳理一遍,"走近些。"
晚寧緩步上前,在距離五步處停下,行了個標(biāo)準(zhǔn)的萬福禮。她能感覺到嫡母的目光釘在自己背上,像一根無形的針。
"轉(zhuǎn)身。"
晚寧依言緩緩轉(zhuǎn)身,聽見綢緞摩擦的沙沙聲。錢嬤嬤忽然伸手捏了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讓她險些踉蹌。
"骨頭太硬。"錢嬤嬤皺眉,"得用軟緞裹著練。"
周氏立刻應(yīng)道:"已經(jīng)請了原先在教坊司待過的孫嬤嬤,明日就來教習(xí)。"
晚寧垂著眼,看見自己洗得發(fā)白的裙角在地上投下一圈淡淡的影子。那邊姜玉瑤忽然"哎呀"一聲,漆盤上的茶盞歪了歪,幾滴茶水濺在錢嬤嬤袖口。
"毛手毛腳的!"周氏厲聲呵斥,轉(zhuǎn)頭又對錢嬤嬤賠笑,"這孩子從小嬌慣壞了..."
錢嬤嬤擺擺手,目光卻一直沒離開晚寧:"無妨。倒是這個,"她指了指晚寧,"眼神太活,得改。"
量體時,晚寧像個提線木偶般被擺弄。裁縫的軟尺繞過她的脖頸、胸圍、腰肢,每量一處就高聲報數(shù),旁邊有個小丫頭記錄。當(dāng)量到腰圍時,錢嬤嬤忽然說:"再勒緊些,宮里時興纖腰。"
晚寧屏住呼吸,感覺肋骨被勒得生疼。裁縫用力一抽繩,她眼前頓時冒出幾點(diǎn)金星。
"五寸七!"裁縫高聲報數(shù),"好身段!"
量完體,晚寧被帶到耳房試衣。阿桃捧來幾套嶄新的衣裙,料子摸著像流水般滑膩。晚寧剛解開衣帶,忽然聽見外間傳來壓低的說話聲。
"...陳家這次肯幫忙遞牌子,已經(jīng)是看在老爺當(dāng)年的情分上。"是錢嬤嬤的聲音。
周氏的聲音帶著幾分急切:"那入宮后的位份..."
"最多才人。"錢嬤嬤冷笑,"你以為還是姜大人任鹽運(yùn)使的時候?如今能送人進(jìn)去就不錯了。"
晚寧系衣帶的手頓了頓。外間沉默片刻,又聽錢嬤嬤道:"不過這孩子骨相是好的,若能得寵..."
"嬤嬤放心,"周氏聲音忽然壓低,"她娘留下的東西我都收著呢,不怕她不聽話。"
晚寧心頭猛地一跳。她低頭看著手中素白中衣,忽然覺得這布料像極了母親病重時蓋的那床衾被。外間腳步聲漸近,她迅速穿好衣裳,對著銅鏡整了整領(lǐng)口。
鏡中人面色蒼白,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
回到偏院已是酉時。晚寧剛踏進(jìn)院門,就看見兩個面生的婆子站在她屋前,腳邊堆著幾個包袱。
"三小姐,"為首的婆子草草行了個禮,"大夫人讓老奴來給您收拾屋子。"
晚寧還沒開口,婆子已經(jīng)掀簾進(jìn)屋。她跟進(jìn)去,看見婆子正麻利地將她的舊衣物打包,連那件穿了三年的棉襖都沒放過。
"這些..."
"大夫人說了,入宮的人不能帶這些寒酸東西。"婆子頭也不抬,"新做的衣裳明兒個就送來。"
晚寧的目光掃過床頭小幾——那本《女則》不見了。她快步走到書案前,發(fā)現(xiàn)底層抽屜有被翻動的痕跡。藏在《列女傳》夾層里的那方素帕,果然不翼而飛。
"媽媽可看見一方白帕子?"晚寧輕聲問,"上面繡著半朵海棠的。"
婆子動作一頓,渾濁的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老奴只管收拾衣物,沒見著什么帕子。"
晚寧不再追問。她安靜地站在窗前,看著婆子將她為數(shù)不多的私人物品一件件收走。最后婆子從床底下拖出個小木箱,那是她存放月錢的地方——雖然每月只有二十個銅板,但三年來她也攢了小小一捧。
婆子掂了掂箱子,發(fā)出滿意的哼聲。臨走時,她忽然回頭道:"對了,大夫人說從明兒起,您搬到東廂的暖香閣去住。"
暖香閣是姜府僅次于嫡姐住所的好院子。晚寧福了福身:"謝母親體恤。"
待婆子走遠(yuǎn),晚寧才緩緩蹲下身,從靴筒里摸出個小布包——那是她今早偷偷藏起來的最后三個銅錢。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縷夕陽將枯海棠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極了母親臨終前伸出的那只枯瘦的手。
夜深人靜時,晚寧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站在一座高墻下,墻頭開滿紅得刺眼的花。有人在她耳邊輕聲說:"記住,宮里沒有白開的恩典,也沒有白受的委屈。"
她猛地驚醒,發(fā)現(xiàn)窗外月華如水,將新送來的錦被照得泛著冷光。遠(yuǎn)處傳來打更聲,三更天了。晚寧披衣起身,摸到桌前,就著月光在掌心畫了朵小小的海棠。
畫到最后一瓣時,一滴水珠落在花瓣上,將墨跡暈開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