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進暖香閣的第七日,周氏終于召見了晚寧。
清晨的露水還未散去,晚寧就聽見院外有腳步聲。她推開雕花窗,看見孫嬤嬤帶著兩個小丫頭站在石階下。孫嬤嬤約莫五十出頭,一身靛藍褙子漿洗得筆挺,發(fā)髻梳得一絲不茍,連耳后的碎發(fā)都用頭油抿得服服帖帖。
"三小姐,"孫嬤嬤的聲音像塊冷鐵,"辰時正,大夫人要見您。"
晚寧點點頭,轉(zhuǎn)身時瞥見銅鏡中的自己——眼下有淡淡的青影。這幾夜她總是睡不安穩(wěn),每每夢見母親臨終時那雙不肯閉上的眼睛。
梳洗完畢,孫嬤嬤親自檢查了她的衣著。當看到晚寧耳垂上那對小小的銀丁香時,孫嬤嬤眉頭一皺:"摘了。宮里頭最忌諱這些寒酸物事。"
暖香閣到正院的路,晚寧走了無數(shù)遍,今日卻覺得格外漫長。沿途的下人們見了她,竟都停下行禮,眼神里帶著幾分探究。正院門口站著兩個陌生的小廝,見她們來了,立刻打起簾子。
廳內(nèi)熏著沉水香,周氏端坐在主位上,身旁站著個穿湖綠衫子的姑娘。晚寧愣了一瞬才認出那是嫡姐姜玉瑤——她今日打扮得格外素凈,連平日最愛的金鐲子都沒戴。
"來了?"周氏的聲音比往日和煦,"坐吧。"
晚寧沒敢真坐,只虛挨著繡墩邊沿。丫鬟奉上茶點,竟是往年只有過年時才有的松子糖和玫瑰酥。
"今兒叫你來,是有要事相商。"周氏抿了口茶,"下月初八,你要隨錢嬤嬤進京參加選秀。"
晚寧指尖一顫,茶盞在托碟上輕輕一碰。她早知此事,卻沒想到會來得這樣快。
"孫嬤嬤會教你規(guī)矩。"周氏看了眼立在旁邊的教習(xí)嬤嬤,"你嫡姐也會一同進京。"
晚寧猛地抬頭,正對上姜玉瑤含怨的眼神。原來如此——嫡姐這般打扮,是要扮作她的貼身丫鬟。姜家再落魄,也不至于讓嫡女為奴,這必是錢嬤嬤的主意,為的是讓晚寧身邊有個知根知底的"自己人"。
"女兒...怕辜負母親期望。"晚寧聲音輕得像片羽毛。
周氏忽然笑了,眼角堆起細紋:"傻孩子,這是你的造化。"她起身從多寶閣上取下一個錦盒,"你娘留下的東西,如今該給你了。"
晚寧接過錦盒,入手沉甸甸的。掀開一看,是支金鑲玉的海棠簪子,花蕊處嵌著米粒大的珍珠。她認得這簪子——母親生前最珍視的嫁妝,病重時曾想變賣它請大夫,卻被周氏以"有辱門風(fēng)"為由攔下了。
"謝母親。"晚寧將錦盒捧在胸前,感覺有根細線慢慢勒緊心臟。
回到暖香閣,孫嬤嬤立刻開始了嚴苛的教導(dǎo)。從如何行禮、如何奉茶,到怎樣走路、怎樣微笑,每一個動作都要重復(fù)上百遍。晚寧的膝蓋跪得青紫,指尖被茶盞燙出紅痕,卻始終沒喊過一聲疼。
"腰挺直!"孫嬤嬤的藤條"啪"地打在晚寧背上,"宮里的娘娘們眼睛毒著呢,一個不規(guī)矩,這輩子就完了。"
晚寧咬緊牙關(guān),感覺后背火辣辣地疼。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雨絲斜斜地打在窗紙上,發(fā)出沙沙的響聲。恍惚間,她想起六歲那年,自己因為偷看嫡兄讀書被罰跪在雨里,也是這般又冷又疼。
"再來!"孫嬤嬤厲聲道。
晚寧重新端起茶盞,手腕穩(wěn)如磐石。這一次,孫嬤嬤終于點了點頭。
夜里,晚寧獨自在燈下細看那支海棠簪。金絲纏繞的花瓣在燈光下流光溢彩,花蕊處的珍珠泛著柔潤的光。她輕輕轉(zhuǎn)動簪子,忽然發(fā)現(xiàn)簪尾有個極小的機關(guān)——輕輕一按,竟彈出寸許長的細針,鋒利無比。
窗外雨聲漸密,晚寧將簪子小心藏進枕下。正要熄燈,忽聽門外有響動。她吹滅蠟燭,借著月光看見門縫下塞進一張字條。
展開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寫著:"小心吃食"。
字跡稚嫩,像是阿桃的手筆。晚寧將字條湊到燭火上燒了,灰燼落在硯臺里,像一只死去的蛾子。
接下來的日子如流水般過去。晚寧學(xué)會了如何在行走時讓裙裾紋絲不動,如何在不看對方的情況下準確地將茶盞遞到對方手邊,甚至學(xué)會了用不同的笑容應(yīng)對不同場合——對高位者要恭敬而不諂媚,對低位者要溫和而不失威嚴。
進京前三天,周氏設(shè)了家宴。說是家宴,其實只有周氏、姜玉瑤和晚寧三人。菜色卻比過年還豐盛,光點心就有八樣。晚寧小口啜飲著碗里的燕窩粥,聽見周氏對姜玉瑤說:"去了京城,凡事都要聽錢嬤嬤的。你妹妹若有什么不妥當,你要及時提點。"
姜玉瑤咬著唇應(yīng)了,眼神卻像刀子般在晚寧臉上刮過。
宴席將散時,周氏忽然拉住晚寧的手:"好孩子,姜家的前程就系在你身上了。"她手腕一翻,將個沉甸甸的荷包塞進晚寧袖中,"這些你拿著,宮里打點用。"
晚寧摸著荷包里硬硬的塊狀物,心知必是金銀。她垂首謝恩,余光卻瞥見周氏另一只手緊緊攥著帕子,指節(jié)都泛了白。
最后一夜,晚寧輾轉(zhuǎn)難眠。三更時分,她悄悄起身,從箱底翻出那本《女則》。書頁間夾著張泛黃的紙,上面是母親的字跡:"寧兒若見,切記——深宮似海,全憑己度。"
窗外,一彎新月如鉤,冷冷地懸在枯海棠枝頭。晚寧將紙條吞入腹中,和著無聲的淚。